“唉,请你喝酒,主要是想随便聊聊。”

“好吧,嘿嘿嘿……有酒的话,也好也好……”张五九回答,“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我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我的名字并不重要……如果非要有一个名字,你可以叫我……林登万。”魔皇陛下回答。

张五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登万这个名字,听上去很粗俗……但他知道这个名字,是十年前那位魔宗宗主曾经用过的笔名。

敢用这个名字的人,至少也是魔宗的人了。

……

说着随便聊聊,还真就非常随便。

三个人坐在荒芜的尸坑边,环境并不怎么美好。

酒也是劣质的黄酒,矿工们喜欢喝的那种……两文钱能买一大壶。

“看到你这少年模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我的过去……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一直教育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要做个善良的人。我便天真地以为,世界就是那样的。”

魔皇陛下说着这话,自己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可是长大了之后,我才发现……这世间并不是这样的。

善恶哪里有报?那只是弱者的幻想而已。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

实际上,世界的规则很简单,有个研究生物学的老头早就说过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弱肉强食。”

张五九听着这话,似乎有些激动起来,喝着的酒都呛了出来,咳了好一会儿。

魔皇陛下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说道:

“曾经有个姓罗的西域学者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发现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起初对这种言论是很不屑的……

我觉得那样的话语就仿佛是在对大家说,嘿,生活和世界就是这样,你赶紧适应它吧!

又不能适应世界,又不肯去死,这样让我们怎么办才好?

可后来我感觉,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很多很多的因素,导致他不能讲得太明白……

在这狗屁的世道之下,依然能够热爱生活,依然不放弃希望,依然想要去改变些什么,并且满怀着改变的热情……这才是铁打的英雄。”

……

魔皇陛下喝着酒,似乎已经有了点醉意,但又没有真的醉。只是一股跨越了时空的悲凉,从他的词句里如同秋日的寒意一般渐渐渗透到了空气之中。

“我也曾经十分迷茫过……

我怀疑过自己之前做的那些事情究竟有没有意义……

怀疑蚍蜉之力究竟能不能撼动大树,怀疑是否一切的努力都会变成无用功。

我也怕,怕有一天我终究还是会变得‘成熟’、变得妥协、变得在秩序之中认了命,乃至成了过去的我最厌恶的人……

我也有时候想冷眼看着残破的世界,就当做那些事情都与我无关。

而且我觉得这么想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大概很多人都会想,拥有无上的力量,然后过着与世无争的市井生活,不管外界风云变幻都与我无关。隐居市井是嫌麻烦,不想拯救别的人;无上力量,是为了不让别人找自己的麻烦、不让别人来操纵自己。

可是啊,最终的最终……我还是决定做点什么。

或者说,我们这些人,需要做点什么。

我是一个在很多方面都很顽固的人。

可能是因为当过四年兵的缘故……总有些人会鄙夷地说,当兵的人又臭又硬。

只是,我总觉得,如果谁都不动弹一下,垃圾永远都不会自己走进垃圾堆。

……

所以啊,如果这个世界和我想象的不同……我们要去改变它。

如果世间善恶无报……我们这一代人要让它变得善恶有报。

而且不单单是要铲掉几个垃圾人……铲掉一个垃圾,还会有新的垃圾。

也不单单是报自己的仇……因为那些垃圾还会去摧残很多很多的人。”

……

张五九若有所思。

叶昭颜也有些惊讶,她从来没有听过师父讲这样的话……

她和楚曦兰,还有师父三个人在一起的 时候,师父多半是给徒儿们指点些修行方面的事情,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以前去过的各种地方、各式各样的风土人文……很少讲到这些心路历程,更别提年幼时候的事儿了。

魔皇陛下指着三人前面这片填埋尸体的土地,说:

“对于很多人来说,我都是个大恶人。我杀了很多的人,伤过更多的人。

所以我从来不说我是不是正义……

对一部分人的善,必然导致对另一些人的恶。

人们看到的恶,大多都是表象上的恶。管事用鞭子抽杀了矿工……

而我所看到的恶,很多时候是更加隐蔽的。

是掩埋在阴暗的深处,是被大家认为理所当然的、冷漠且蓄意的屠杀。

本身这种逼人为奴、让人没有选择权的‘人身支配’,以及尘肺病、矿石病的慢性死亡,便是一种更深的残酷。

而后者所造成的残害,何止以千万计?

很多人只对那明面上的恶抱有仇恨,可仍然默许了那种潜藏在世道秩序之中的恶。

带着倒刺的皮鞭和那铁剑在一瞬间带来的死亡,能够比得上饥饿、冷酷的侮辱、残忍和悲痛的慢性屠杀吗?

闪电击中人身,在那一瞬间带来的死亡,能够比得上炮烙之刑的慢性屠杀吗?

短暂的死亡恐怖所葬送的人命,只需要眼前的这一片大尸坑就能容纳得下了。

可是,那自古以来的真正恐怖,那种不可名状、惨绝人寰的恐怖,那种几乎所有人都默许了的‘秩序’之下所造成的缓慢死亡的尸躯……就算把整座全清山都挖空了,也装填不下。

修为高的人可以欺压修为低的人,富的人可以欺压穷的人,有权的人可以欺压没权的人……无论是凡间的钱财,土地,官位,还是修行界医宗那些私有的知识,都是他们执行这种无边无际的慢性屠杀的合法利器。

那些人一边不断地宣扬这样的秩序,却在魔宗拿着更高的修为去迫使他们这些低修为的家伙做出改变的时候,拼命地说魔宗破了这样的秩序……

明明修为高碾压修为低,便是他们自己承认的秩序!

所以他们要的也不是秩序,秩序只是维护他们‘永远是屠夫而非被屠者’的工具罢了。

如果不阻止这样的慢性屠杀,那些悲惨的人身上所遭受的悲剧,包括你的悲剧,都还持续不断地会在一批又一批的人身上重演。”

漫漫长夜就快过去,魔皇大人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而干涸。他喝完了酒瓶里最后一滴酒,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说道:“唉,说太多了。我从来都不强求别人……只是看到了你,我就想到了很多年前的我,所以不知不觉说了很多……”

他看着张五九的断腿,想起了几个时辰前这位少年在地洞里哭泣的模样……基本上闭着眼睛都能猜的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走吧,我们走吧。”他对叶昭颜说。

……

……

两人离去,留下张五九一人呆呆地坐在原地。

这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一大群黑乌鸦从头顶的空中飞过,发出诡异的叫声,似乎还不愿意让这黑夜离去。

而遥远东方的天空里,一轮鲜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浓烈得如同血一般。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