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白衣，用真气让自己的身体漂游在空中，一路沿着幽深的矿道飘到了底层的洞穴。
欢呼的人群从几个矿区里沿着密道穿行而过……他偷偷地跟在后面，看着这些人，眼神中满是说不出的羡慕。
与尸体陪伴多年，寂寞且孤独的他，作为一个大修行者，反倒羡慕那些毫无真气的凡人……这也要是说出去的话，恐怕没人信。
但他也曾经在最深沉的梦境里，渴盼过这样的场景……手中举着复仇之刃，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同伴……
最终，到了最后的一个矿区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还是解除了隐蔽的功法，从黑暗中现出了身形。
他看着那个被举得高高的少年，就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张五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以一种近乎恳求的口吻对矿工们说：“能让我……能让我加入你们吗？我也想……我也想要杀了他的。嘿……”
他指着地上那具已经完全没有人形了的尸体……不，已经不能叫尸体，只是一坨尚且黏连在一起的血肉。
“请便。”矿工们不知怎么的，好像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相似的气息，便觉得他也是来复仇的……于是为他让开了道路，也没过问他的身份。
于是，他的白衣之下，涌动起一股黑色的洪流。
仔细一看，竟然是无数细小的尸蛆！
几十个呼吸的时间，那些尸蛆便如同风卷残云一般，把那尸体的血肉全部啃光，只剩下一些残破的骨头。
……
张五九的复仇结束了。
他颓然地倒了下来，就像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嘿嘿嘿……哈哈哈……嘿嘿……”他的笑声是那么的苍凉。
他的白衣散开，露出了他那残破的双腿。
没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人问他从哪里来，更没有人对他那齐膝而断的双腿刨根问底。
看他的样子，看她的神情……大家就都明白了。
今夜，大家都是复仇者。
“唉，可怜的孩子。”有个穿着仆役服装的大叔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为他披上：“这矿底下冷，小心着凉。”
尽管大家之前都看到了他悬浮在空中的场景，知道他是个修行者。
可这一刻，这个仆役大叔还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孩子。
“嘿嘿嘿，谢谢……”张五九的声音带着哭腔。
……
……
所见的这一切，在张五九的眼中都似乎开始越来越遥远。
明明还在矿洞之中，远方却隐隐约约地有一座灯塔，灯塔下是一片广袤的雪原。
意识模糊而又清醒，一切声音都变得无比遥远却又好像近在咫尺。
他眨了眨眼睛，灯塔又从眼前消失。
矿工们围着矿灯载歌载舞，歌声再次传入他的耳中。
“……猛兽……血肉……”
他们大笑着，跳着舞，唱着在地面上永远都不敢唱的歌谣。
这歌词听起来十分怪异，说是矿工们的血肉被猛兽给吃了个干净……
可刚才明明是张五九用了什么赶尸派的秘术，把那个聂朱陆——或者说，曾经叫苏长信的家伙——把他的血肉给吃了个干净！
……
然而，张五九还是懂了。
在矿灯那跳动的微光中，他的身躯再次飘起来，加入了那些矿工们怪异的舞蹈和歌唱。
……
……
许久之后，全清山地下的庞大帝国终于恢复了平静。
张五九飘行的时间太长，几乎耗尽了自己本来就不多的真气……被那个仆役大叔抱着，送回了那片墓地……不，不能算得上墓地，只是大尸坑。
直到这时，一直精神有些恍惚的张五九才从那种杂糅了兴奋、轻松和茫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一件事情……
跟着大叔一起跑到尸坑这边来的，还有一个人。
一个脸上全是黑灰，看不清楚样貌的人。
当大叔掏出帕子，给那人擦干净了脸庞之后……
他才意识到，这个一直沉默地跟随着的人，居然是那个全清山的大师姐，叶昭颜！
看她一脸幸福的模样，再看她那眼神里掩盖不住的神采……
张五九突然心里冒出来一个问题。
这个大叔……是谁？
当他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再看向这个仆役装的“大叔”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
借着微微的月光，他看到了一张普通的脸。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五官毫无特色可言……很明显，这只能是易容术。
胸.前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名字，是“叶小六”——显然也是个假名。
他看着大叔，大叔也在看着他。
这一眼对视，张五九只感觉到了像在凝视无尽的深渊。
他见过很多人。什么长老，什么宗主……可没有一个人能像眼前的这个男人这样。
明明看上去就没有一丝真气，却不经意间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可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大叔重新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瓶酒。自己拿了一瓶，给张五九递了一瓶。
……
……
这个大叔，自然是魔皇陛下易容后的形象。
他拿过酒瓶，咕咚咕咚地把酒往嘴里灌。
豪迈地喝掉了半瓶之后，他才开始说话。
“看到那只死鸟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存在……我也知道你会亲自进来。”魔皇说，“赶尸派的【驱役亡者】……标志性的功法。可惜你还差许多火候，离你们门派里那几位【裹尸卫】的境界还差得老远。”
“嘿嘿……是。”张五九无奈。能够一眼看穿他的尸鸟，这样的人他真还没见过几个……和这样的人谈话，旁边还有个看上去就非常能打的叶昭颜，他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想报的仇，想办的事……都办成了吗？”
“办成了。”张五九回答。
“之后呢？之后你想要怎么办？你的未来还很长，你有很多时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魔皇陛下又喝了口酒。
张五九摇了摇头。“嘿嘿……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
他笑的样子，真的像在哭。
大仇得报，他却并没有欣喜太久……只感觉到无尽的空虚和茫然。
他曾经对人说，自己的身体里流着的是复仇的血。
可这复仇完成了，复仇的血也就像是被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