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山本洋三郎支了一招,让他得以有门路还原他所持有的凭据上,名为“宇治氏”的人留下的指纹。以这个指纹为线索,他可以通过自己在警视的人脉挖掘进一步的信息。但完成这些工作是需要时间去打点的。山本洋三郎的霞浦行程只有一天,既然他需要回到自己的城市,我便可摆脱“鹰司渊以”这个哭笑不得的身份。

然而,在我近乎要将这一茬忘记的时候,山本家却找上了门来。我一问才知,此时鹰司家已认为这幅画不吉利而不再抱有期望,故而山本家找上来的时候,直接就透露了我的真实身份。在霞浦打听嘉茂家可以打听到若干个地址,而山本洋三郎则通过鹰司贵以,把具体的“嘉茂渊子这一家”也给打听了出来。我本以为嘉茂家和此事并无关联,我一不承他恩,二没拿他报酬,就算他找上我,我也可以用各种理由去推掉会面;但他绕开我,写了一封信给我的父亲,而父亲就把这件事作为正式委托给揽了下来,并且以“信中指名”的理由当起了甩手掌柜。没奈何,我只好重新和山本洋三郎在霞浦会面,地点是我惯常造访的茶屋“涟”。

首先自然得说说山本洋三郎的新进展和面临的新问题。他的最终目的是“追回一千二百万元的含冤赔偿”,现在的进展是“抓到了设局人的一点狐狸尾巴”。根据他利用人脉进行调查的结果看,这枚指纹放到数据库中加以比对后得到了两个可能的结果,匹配率都非常之高。出现这个问题的原因还是因为时间久远,在提取指纹图样的时候还是面临着图案还原等方面的问题。尽管警视力量用了利用其它身份信息排除一些错误答案,但最终还是剩下来两个可能性,警视也无法断言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宇治氏”。

这两个人的信息山本洋三郎一并带到了霞浦。我看了看信息,他们二人姓名不同(当然都不叫宇治氏,宇治氏的姓名和相应证明恐怕只是在糊弄山本家先祖时使用的假姓名,也为此制作了假的证明),1980年都是三十四岁,三十多年过后的今天他们都已经去世(去世的时间都在21世纪)。档案中的照片未必年年更新,但从调取的照片看,彼此并不相似。

指纹虽然人人不同,但两个原本生活圈完全不同的人有着相似的指纹,也不是不可理喻之事。但我显然没有比对指纹,找出连警视都没能发现的差距的眼力。再说说二人的生活圈子:他们都住在山本洋三郎所在的城市附近,一个住在农村,一辈子种地过活;另一个是名职员,掌握着在当时算是一门高级技巧的“打字”手艺,在当地大大小小的公司里来回重复失业—应聘—跳槽,是个职场的流浪者。

警视还可以经过排查,进一步确定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但这又需要更多的工时,山本洋三郎不耐等待。现在,山本手握这两人的姓名、生卒年、主要活动地域、从事的职业履历、常住地址这些信息,他认为现在再等待警视力量已经是浪费,便直接前往这两个常住地址进行实地察访。他心想,这两个人拿到赔偿款一千二百万元,到去世至少经过了二十年。二十年来手握一笔属于自己的巨款,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会拿它来改善一下生活。他起初认为,只要在这两个地址看到一栋至少“豪华过”的房子,或者在街坊四邻打听到“这一家人过去二十年显得非常有钱的样子”,这就算是确定了最终的答案。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山本洋三郎实地查探的结果令他很不满意。他首先去了种田为生的人家,他打听到这家人世代居住在这里,几代人都靠务农为生,生活只能说衣食无忧并且有些盈余,换句话说就是没得闲钱。他也去田地里看了,田地仅是薄田,产出的确是刚够温饱,在当地也属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田地。这户人家的住宅是祖宅,面积虽然不小,历代也有过若干次翻新,但终究和他的生活状况是符合的。山本洋三郎还特地留心了打听到的一件事:这家近几年有一个小孩摔断了腿,治疗之后最好要炖些骨汤来补一补。但这家人宁可把钱借给一个臭名昭著的邻居,也不给自家孩子补充些营养。山本洋三郎也隐约认为,这家人用钱是真有些莫名其妙。

然后,他又找上了那个职场流浪者的住址,这里是个老式小区,许多老年人就喜欢趁着下午在小区中间的空地上摆龙门阵,山本洋三郎觉得这样的环境对打听情报真的是再好不过。很快,他就打听到了周围人对流浪者的一致第一印象——花钱无比抠门。具体来说是这样的:这个流浪者经常跳槽、换工作在邻里之间也是出了名的。他换工作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更高的待遇。只要给的钱多,哪怕让他从一个公司的副职大头目到另一个公司去扫地,他也非常乐意。这座小区户型狭小,早不符合现代的家居审美,但却正好符合这个职场流浪者的守财需求——他将自家的生活保障开支压在最低的水平,只要有了盈余,他就会存起来,当年普遍使用的存折可以说是他的命根子了。这可以说是把“守财”贯彻到了极致。山本洋三郎也记住了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他家有一辆满是泥土,通体锈红,少了一个车把手上套的橡胶护手,链条经常要绞紧补油,内胎千疮百孔,跑起来挡泥板咯吱作响的老旧自行车,这个人一直就骑着这辆自行车上班,无论换的工作地点到哪里,哪怕是最远的一次到了邻市,他也是天蒙亮就推着车去楼下小吃店买点早饭,然后在一路的自行车咯吱声中咬着包子远去。

这两个可疑对象打探完毕后,山本洋三郎依然无法判断到底谁才是自己要找寻的目标。这两人都有讹钱的动机并且有一些片段能证明,但也有一些推翻它的可能和证据。比如说,那个世代务农的人家,他们的花钱方式比较奇怪,在去袋田瀑布旅游时恰逢其会之后,便可能产生狮子开大口要一大笔钱来延续他们家奇怪的用钱方式的想法;但这一家人用钱谨慎,也不留余财,倒不像是把一笔大钱留在家里的样子。而另一头,职场流浪者本就是守财奴,借机讹钱便如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但以他爱财如命的性子,又不太像是会花一笔大钱去旅游的模样。

“嘉茂小姐,你倾向于是谁讹了我们呢?”

“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确认,那就是‘候选项的绝对性’。我们知道,单凭那个年深日久的指纹,警视其实筛出了不少备选答案,并且是已经经过了一番排除后才得出‘最后是这两个可能’的。那我就有几个问题了:第一,警视所拥有的数据库,是否是这整个国度的人的指纹数据都录入进去了?比如一个1981年生事,第二年就重伤发作去世的人,这样的人的数据自然是采集不到了。第二,他们排查的情况是否可靠?比如那个人在生事之后,驻留一段时间打赢官司,然后就远走高飞。这两种情况,警视是怎样排除的?”

“这两个问题,嘉茂小姐你不必担心。”山本洋三郎摆了摆手。“警视自也有他们的方法啊。这一千二百万元的赔偿,法院总得是见到了不得了的伤势才做出的吧?他们还去袋田的医院查出了袋田瀑布发生那事时,医院的收治记录,并且把那一阵住院的人也都找了出来。”

“这可是真的厉害了。我都没料到近四十年了,袋田的医院还能留有当年的记录。”

“毕竟当时就算是大医院的地方,资料管理肯定得妥善地做吧。不过嘉茂小姐你说的也对,这种记录我们到底凭个人是协调不来的,非得由警视出面才能调阅得到。”

“您在警视的人脉可是真够意思。”

“那边的话……也是我们家当年积阴德,正好有这么个当年我们慷慨帮助过的小孩现在就在这一道上,我去找他,他帮的很够意思。”

“所以话说回来,这是警视拿当时的住院名单核对过,才确信只可能是这两人当中的一个吗?”

“是的。我们都知道那次事件有29名伤者,但伤者具体是谁,现在谁也说不清了。我们只有把事件发生当天和后面几天,医院里所有新登记住院的人的名单全部收集起来,再和这边符合指纹的人进行比对,结果就筛出了这么两个人。”

“那第一个问题又要怎么解释呢?假设这个人在没有统一录入指纹时就离世了又要怎么办呢?”

“医院要给每个人进行登记,必然会录入指纹的。所有人的指纹都在系统里。”

“这就是了,这才能将目标锁定在这两个人当中。换句话说,这两人事实上那一阵子,都在袋田住院。所以我们不妨这样想想,他们因为什么会去袋田呢?这样一来问题应该就有了答案吧。”

“这么一说是啊。”山本洋三郎道。“我顺着嘉茂小姐的意思猜一下:世代务农为生的农人家庭着实没什么必要把正当年的劳力给弄到袋田去。要我说,还是这个职场流浪儿被派到袋田公干的可能性大一些。他公干有暇,正好去袋田观光,结果遇上这件事,心中不平,自然要狠狠讹一笔才罢休,这么一想不是挺合理的嘛。”

“如果没有其他的条件,单从这两个人的品行素性来看,我也同意‘职场浪客更有可能敲竹杠’这个看法,但结合其他条件再综合比对,我却不这么想了。医院的住院记录已证明‘那个出身世代农家的可疑人物当时就在袋田住院’,这就把之前否定他的理由排除了。再接下来,我们排除这个职场流浪者的可能性。

“如果是这个职场流浪者,站在法院的原告席上,再站到山本家先君面前领取这巨额赔偿,他会怎么做?趾高气扬,志得意满,这些表现总是摆不脱的吧。到最后一步,签订证明的时候,他捺手印的手指肯定会激动不已吧?”

“这也未必吧……?”山本洋三郎见我的判断突然变得纰漏甚多,不由得紧张起来。“假设他是个深沉多智的人呢?”

“不会的。他若是在那个情形下去捺手印,他的指纹一定不会按得如此清晰。”

“嘉茂小姐,你就已经敢断言他的性格了吗?”

“不,我是从职业角度来判断的。”

在四十年前,这个社会逐步开始信息化,但键盘录入的技巧在当时还是一门稀罕的学问,并不被多数人所掌握。这样一来,这类“打字员”的职业就成了一个时期之内的香饽饽,被各种大大小小的公司所需求,这也使得这个职场流浪人能够左右逢源,频繁跳槽却依然能不断提升待遇。不过,在待遇提升的同时,也意味着各个公司大大小小需要信息化处理的业务都堆给了他。他的双手必须频繁在键盘上飞舞,而在当年那种老式、材质坚硬、对皮肤也不友好的键盘的摩擦下,这些稀罕的打字员们,他们的指尖指纹定然会被磨平了。

从时隔近四十年的证明单据上,警视依然能还原出一枚近乎清晰,足以令他们进行比对的指纹。如果这枚指纹是由一名常年打字的打字员留下的,那么在几十年后,指纹必然不能保证依然有足够清晰的纹路,因为打字员的指纹必然在当时就已经磨损得几乎平了,再过四十年,纹路是不可能清晰的。

“可农人操作各种农具的柄,不也会磨平手掌上的纹路吗?”山本洋三郎听我如此解释后发问道。

“农人操作农具柄,摩擦的是手掌,而不是指尖。”我这样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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