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是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这天底下，居然能有这样的杀人法子。
过去的许多年里，他都呆在赶尸派的本坛，潜心苦练神功。
赶尸派弟子如果没有修炼到一定境界，是不能独自出山的。
他白天练功，晚上练功，吃饭的时候也练功，一天睡两个时辰就起来练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最优秀的弟子，能够快些出山去，完成他和他身边八个死人的复仇大业，用血来清偿昔日冤仇。
可他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一群丝毫没有修为的矿工，就这样杀了一个修行者……
杀完之后，有的人仰头大笑，有的人哭喊震天，有的人又哭又笑、手舞足蹈，几乎是一副精神失常的模样……
可是，他们终究办到了。
这场景着实震惊了那位透过鸟眼看着眼前一幕的张五九。
这就好像有人在通过实际行动告诉他：
——你当年还是个乞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机会打死那个“无常”，那个苏长信！
许多许多的乞儿，若是真的敢反抗……
被砍了手的用脚去踹他，被砍了脚的用手去扯他的脚……
没准那时候就能把他弄死。
可是啊，所有的乞儿，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种选择。
大家只知道，只要有人跳出来反抗他的权威，他就会把人丢在水里，反复地在溺死的边缘来回试探。
杀鸡可以儆猴，即便那些猴其实可以把那杀鸡的人给挠死。
可是，没有猴敢……也没有人敢。
因为谁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是那个出头鸟，出头了之后无人响应。
谁都不确定会不会被告密、被背叛。
不是因为当今朝代的贫血，而是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大家都学会了逆来顺受，学会了接纳这理所当然的“秩序”，学会了把自己调整成“他们”所需要的模样。
然后在永恒的苦难中终结一生，最后祈求着能轮回转世下辈子投个好胎。
……
……
张五九现在所见的这场景，是修行者极难见到的。
如果见到了，说明离那个已经覆灭了的魔宗的幽魂，终究回来了。
或者说，它从来没有远去。
那个被三千正道宗门唾骂而追剿的幽魂。
那个扑也扑不灭、杀也杀不完的幽魂。
那个让许多长老半夜都被噩梦惊醒、从而陷入无限恐惧的幽魂。
那个无数年来就徘徊在这全清山幽深的地底、渴望着一片阳光下的家园的幽魂。
不在别处，就在此处。
很多人都忘了，大概全清山自己的长老们也忘了……
矿洞里的矿工们，有很大一部分是当年伐魔之战中掳掠来的人口。
魔界山被夷平后，各大门派准备分蛋糕，关于这奴工劳力的事情，当时便是说“各凭本事”，能掳走多少便掳走多少。
于是有很多平民就“被怀疑是魔宗信徒”，二话不说地被打成了劳工籍，发往各个门派的山中去。
说是劳工，其实就是奴工。
那个著名的酒坊【杏春坊】，老板便是在这样的“魔宗审判”狂潮之中被匆匆处死，儿子被发配往全清山地底的矿洞做苦工。
苦工三年三年又三年，得了严重的矿石病，少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实在没法做工了，这才被勉强放出山去自生自灭，回乡的旅费还是他自己解决的。
……
对于各门派的长老们来说，他们手上可是滴血不沾……每日谈笑风生，弹指间便是上万人的调动。
实际上这样大规模的人口转移，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一路上得了传染病死的，耐不住长途跋涉而累死的，到了新地方水土不服而死的……
原先西域最大的贸易中心瓜州城，顶峰时期人口可达十七万，简直比中原的许多城市还要密集。这里吸引了无数商旅和文人墨客，就连那位诗仙都曾在此处留下诗篇。
然而举世伐魔之战后，这里的人口骤减至五万左右……
对于长老来说，这就是一个数字。
可对于酒坊老板的儿子那样的普通人，这便是无数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
……
而正是因为全清山有大批矿工曾经来自于西域，来自于那个曾经被魔界山的辉光照射过的土地上……
所以这里残存着的“魔宗的血”，便格外厚重。
许多人曾经都只是普通的民众，顶多算是魔宗的同情者，和那些魔宗弟子有些交集……
而现在，他们则都已经是真正的魔宗信徒。
现在，“刺杀天团”的成员们围着聂处那还没凉掉的躯体，开始载歌载舞。
在矿洞这个庞大的地下帝国之中，无数人奔走相告……他们甚至因为太过兴奋，而无法进入那个半梦半醒时才可以进去的灯塔世界，所以便采取了这种最原始的报信方式。
平日无比沉默的地底世界，在此刻沸腾了。
那位此前一刀剁了聂处之手的少年，拖着那沉重肥胖的躯体，一直沿着矿道来到另一个更加宽阔的地下大厅。一路上无数人为他拍手，欢呼，喊叫……他们一行人像拯救世界的英雄一般被注目着，一路目送而过。而他拖着的那尸体，一路大概被践踏了上万脚……
一直拖到最后一个还在工作的夜班矿区，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这时候的少年已经不是在自己走路了——是许多人抬着他和他的伙伴，走两步还左右摇晃一下，简直就像是张五九的那些骷髅们抬棺的模样。
……
……
矿下头已经闹翻了天，矿上边的地面上，其它的管事们还在声色犬马之中徜徉。
他们平日里多半只是守在上头，根本不会下矿去。在他们眼里，底下的矿井无比肮脏下贱，不是他们这样的修行者该去的地方。
夜班矿工们下井挖矿，他们该怎么打发时间就怎么打发时间，只要等几个时辰之后矿工们上来、验收他们的采矿成果就可以了。
方便，清洁，高效。
正因为如此，即使根本没有隔音术式，这些管事们也根本不会听到底下的动静……
这里最深的坑道，已经是在地下四里处，大部分的坑道底端平均深度也在地下三里左右。墙壁全都是用黄色的符纸加固了的，这才不会经常坍塌。
只不过，这次的矿工们没有惊动矿上的管事，却招来了一个令他们有些意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