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ituri te salutant”
这句低沉的呢喃还未从勃鲁扎克的耳边散去,但冰冷而粘滞的汗水却已浸湿了他的后背,在最后那段记录中,他冥冥中竟能体会到那片黑暗中的恐惧与疯狂——即使他并没有亲身经历那一切,但那种恐惧却无声的从那些记录中渗出,沿着他的每一条血管流遍全身。
那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已不在勃鲁扎克的认知之内,而人类血脉中最本质的,面对未知的恐惧也如燎原的火焰一样在他的内心肆虐开来。
寒意漫过勃鲁扎克的后背,他轻轻的打了个寒战,在那片他所目不能及的黑暗中,似乎多了一双正窥视着他的双眼。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头,把那个沉默到被人忘却的搭档纳入了视野——安奈不知从何时起就蜷缩到了驾驶室的一处角落,少女般优美的白净面孔上正透着浓浓的惊惧,一抹非人的淡翡翠色光辉由内而外的撕裂了那片阴影。
也就在下一刻,所有的灯光全部变成了鲜艳的赤红,凄厉而急促的警报声充满了整个驾驶舱。
『警告!检测到机体内部异常,侦测到歪曲位点!警告!』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化,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却随着千百年来衍化的生存本能一同涌入了勃鲁扎克的脑海。他几乎是被肌肉下意识的反应带动,抽身远离了驾驶位,但随后便丧失了平衡,一头栽倒在地。
从未有过的温暖触感自他的左腿开始蔓延,就像是被浸泡在了温泉之中,转眼间便驱散了这个该死的地方那片漫无止境的冰冷寒意。
勃鲁扎克的意识有些朦胧,他想更深的浸入那片令人心安的温暖,他的肌肉却还在拖着他远离那种触感。但他很快也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肌肉了,此刻他觉得自己与烤箱中的黄油无异,全身上下绵软无力,仿佛随时都会就这么融化在这里。
勃鲁扎克勉力抬起头,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的视野中只映出了安奈那只令人讶异的翡翠色眸子,他徒劳的向前伸出手,就像那些看到舢板的溺水之人。
迷乱嘶哑而又虚幻空蒙的低语声充斥着他的耳畔,那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像极了圣经中天国的圣歌,但却又带着魔鬼们的私语般疯狂的暗示。勃鲁扎克拼尽全力也只能动了动自己的眼球,瞥了一眼自己最开始感觉到温暖的左腿,但视野却被一整片暗色遮蔽。
他转回视线,安奈似乎正对他说些什么,但他只能看得到安奈的口型,耳边的声音都被那愈发高涨的低语取代,他苦笑了一下——纵使再怎么迟钝,勃鲁扎克终究还是找到了这一切的缘由——那恐怖的污染,终于还是在此时找上了他。
勃鲁扎克不知道自己此时已变成了什么样,他全身上下的力量都像在他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丧失殆尽,身躯再一次与意识唱起了反调,但这一次却是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勃鲁扎克最后拼尽全力向前伸出了手,慢慢变得僵硬的指尖缓缓地在半空中收紧,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抓住,人类的身躯在最后一刻背离了他的意志,勃鲁扎克的手僵硬的停滞在了最后那个收紧的动作上。心脏在短暂的沉寂后再度开始跳动,在厚重的装甲之下,无数暗蓝色的静脉正无声的自皮肤表面浮凸而出。
晦暗不明的视野正慢慢染上一层浅浅的血色,纤细的毛细血管在被过量泵入的血液压迫下逐一破裂,带着令人心悸的污浊暗红色的血液正无声的从勃鲁扎克的鼻翼和眼角滴下。
神经异常放电带来的疯狂幻觉与锐痛在年轻人的身躯中游走,勃鲁扎克依旧在继续着徒劳无力的挣扎,他咬紧了自己的牙关,丝毫不注意自己正缓缓将牙深深的压入牙床——那疯狂他已无力抵御,在被污染的土地上,遭受的污染越晚越致命,但最后留下的清明还是让他试图坚持,至少坚持要到安奈给他慈悲的一击——无人想要变成怪物,那远比死去要更令人恐惧。
他的身躯在疯狂中剧烈的抽搐着,就像是发了羊癫疯的病人,但他却还是死死的钉在原地,用意志压制着身躯不让其前进。
但安奈却依旧怔在那里,她紧靠着墙壁,神情中的惊恐一点点散去,最后只剩下一抹令人讶异的宁静。
她轻轻向前伸出手,翕动的唇边流泄出某种无人能理解的低语,最后她抓住了勃鲁扎克伸出的手,骤然增大的力量让她死死的握住了年轻人的手腕,力度大到一瞬间在装甲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
机械的蜂鸣声几乎同时在两人身边鸣响,他们的场观测装置同时发出报警,本就因为污染而不稳的场波动在这一瞬间突破了临界阈值。
也就在这一瞬间,勃鲁扎克所有的认知都变得一片空蒙,就像主观意识身处一片空无一物纯白空间,周围的一切都缓缓的离他远去。
他静静的感受着这一切,那些狂乱的幻象被纯净无暇的白取代,甚至耳边的呓语突兀的消散殆尽,只余下一整片空洞的虚无。
在这片完全违反常识的空间中,勃鲁扎克试着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臂在意识的操控下运动,最后缓缓握指成拳,他甚至差一点激动的大叫出声——在那恐怖的污染侵蚀下,他似乎终于拿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但随着起初的兴奋慢慢散去,他很快又担忧了起来。他根本无法判断这片纯白色荒芜的性质,甚至不知道这是他死前最后的幻梦,抑或是被侵蚀到终点的必然结局。
但下一刻这片纯白荒芜便在他眼前崩溃殆尽,视野又一次被晦暗覆盖,等到他再次努力的睁开双眼,映在泛着淡淡暗红色的视野中的,便是安奈那对色泽迥异到令人无法忘怀的眸子。
勃鲁扎克甚至找不到词汇去形容那只淡翡翠色的眸子,那轮温润如玉的翠色眸子安静的就像浅浅的海,色泽略浅的纹路就像海上的微风拂起的涟漪,在眼底缓缓荡漾。
被这轮眼眸注视就像浸泡在亚那热湾阳光明媚的浅海中,一切都是那么安闲、宁静而又温暖,仿佛一切烦心事都从此消散不见——就像自己又重回了幼年时代,蜷缩在母亲的臂弯之中,就仿佛连世界都不足为虑。
勃鲁扎克几乎是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不由自主地想要凑近近在咫尺的安奈,但他刚来得及贴上安奈的面颊,迎面而来的就是安奈的一巴掌。
在手掌与皮肤一起奏响的清脆声音中,勃鲁扎克这才彻底的清醒了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用尴尬的微笑掩饰过去自己的行为,甚至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剧烈到近乎令人崩溃的痛楚便从左腿爆发了出来。
过度的痛楚甚至让斯拉夫年轻人来不及呻吟出声,豆大的汗水便从他拧成一块的额头滑落了下来,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被痛楚刺激的昏死过去。
在赏了勃鲁扎克一巴掌之后,安奈也极快的从惊慌中脱离,从勃鲁扎克愈发苍白的脸色上安奈就意识到了他的问题。她赶忙有些手忙脚乱的从腰包中掏出了一剂芙宁针剂,在装甲上钻出一个小孔,再将针剂注入勃鲁扎克的小腿。
在看到勃鲁扎克左腿的时候,饶是战场经验丰富的安奈也感到了些许不适,不由得从上面移开了视线——勃鲁扎克的左腿的膝盖以下已因为不明原因而嵌入了装甲之中,金属就像析出的晶体一样融进了他的血肉之中,组织则反过来被置换到了金属之中,甚至在原本平滑的装甲表面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血管网络。
芙宁强悍的效果在短短数十秒内便抑制住了痛楚,勃鲁扎克缓了一会,这才有机会去检查一下自己已面目全非的左腿。
——不过纵使如此,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庆幸,毕竟遭遇了歪曲位点还能留下一个全尸就算好的,更不用说他只是丢了半条腿。
但勃鲁扎克也同样清楚,自己能扛过这个歪曲位点,有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安奈的救助。时间才不过过去了几分钟,他忘不了那只令人神往的翠色眸子,也忘不了那片空无一物的纯白荒芜。
他想要道一声谢,但安奈却抢了他的话头:“勃鲁扎克,你……没事吧?”
安奈的神色有些不安,勃鲁扎克不知道她在这一波侵蚀中遇到了什么,但不论是什么,那一定不会好过。
所以勃鲁扎克只是挤出了一个自以为轻松的微笑,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松一些:“现在姑且算是没事了,你怎么样?侵蚀有没有加深?”
虽然他想要知道为什么安奈能将他从歪曲中拉出来,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毕竟这对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歪曲对每个人的侵蚀都只有一次,就像那些已死之人无法再死一次一样。
安奈摇了摇头,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疲惫的神色,似乎代表着她并不想多说些什么。
“那就好……谢谢啦,安奈。”
勉勉强强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勃鲁扎克拖着业已残疾的左腿走向了驾驶位,动作有些艰难的坐了上去。
“我们不会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尽可能的多多关照吧,安奈·叶戈尔·沙耶夫娜中士。”
他像是终于看淡了什么,抑或是终于丧失了所有生还的希望,虽然声音中还夹杂着些许的不舍,但最终还是变成了一片安宁的豁达。
甚至他的嘴角还微微的勾起了一点——
男人都是喜欢耍帅的,尤其是在女孩子们面前,至少要表现的豁达。
尤其是在这种退无可退的时候,虽说向前的小径十有八九还是会通向死亡,但至少能让自己死的更有意义一些。
安奈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自己的无奈全部从心里倾吐出去,但最后她还是微微笑了起来,掀开了底舱舱门,她慢慢坐进了武器管制舱中。
一道舱门最终将两人隔开,变得有些空旷的驾驶舱中,只留下安奈带着浅笑的留言。
“好吧……那就请多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