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整晚都躺在床上，身子绷得笔直，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血泊中的三个人，就能看见他们眼中最后残存下来的绝望。

哪怕超能空间让他们和被击败的怪物一样，化作满地的数据碎片都好，起码这样能让人好接受一些。

可超能空间似乎有着某种恶趣味似的，它让他们眼中完美的保留下了最后一课的绝望，让人能从他们的眼睛里重新看到那致命的一瞬间，那股绝望永远定格在他们的眼睛里，方旭每次闭上眼睛，那三双绝望的眼睛便猛地睁开，用不带一丝变化的诡异目光，用完全不对焦的涣散瞳孔，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发疯似的喝了一顿酒，把胃液和胆汁都给吐干净了，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清醒，脑袋里传来一阵阵的剧痛，疼得他根本睡不着。

那三双眼睛出现在卧室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在夜里昏暗的角落里，似乎都藏着那三双眼睛。

他几乎狂躁地踹开身上的凉被，面色惨白地走出卧室去。

老爹从卫生间咬着牙刷探出头来，大概以为方旭是出来上厕所的。

“怎么了？脸色很差。”

老爹嘴里包着牙膏泡沫含糊问道。

方旭心说原来自己的脸色这么难看么？难看到只有卫生间里开着灯，家里一片漆黑，老爹也依旧能借着卫生间里透出来的灯光，看见他的脸色很差。

“有心事？”

老爹一边擦脸一边问。

他点了点头。

“我的几个朋友……他们……出了意外，不在了……我原本……可以阻止他们的……”

他声音颤抖地说道，即便用尽了全力来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太过扭曲，可终究话说到一般，喉咙里便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老爹没说话，随手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到沙发旁的立柜，拿出一包平时舍不得抽，偶尔才会拆一根解馋的好烟来，抽出其中的一支递给方旭，又点燃打火机，递到方旭面前。

方旭一愣，目光怪异的望着老爹。

“你已经成年了，成年的男人会抽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倒不如说，成年男人与人交际，不会抽烟反而麻烦。”

老爹的表情很是平静，握着点燃的打火机一动不动，火光映在老爹的脸上，把他的胡茬和下巴照亮，脸的轮廓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这样看这个男人，简直酷毙了！

方旭犹豫了一下，最终把烟咬在嘴里，凑近火苗点燃，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烟雾流淌，淡淡的香精味裹着烟草香冲进鼻腔，但紧随其后的便是烟呛进喉咙里的辛辣和苦涩，方旭猛地咳嗽了几声，感觉自己的鼻子被人当烟囱用过。

老爹给自己也点上一根，坐在沙发上朝方旭招手，示意他过去坐下。等他坐下之后，又把桌上的烟灰缸推到他面前。

“人这一辈子，总要面对很多很多，多到你根本无法想象。但只有在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人们才会有那种极端的情绪。”

老爹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淡淡地说，“少年的时候人们总是这样，大喜，大悲，狂怒，歇斯底里。他们把所有的情绪和心事都写在脸上，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一眼就看出来。越是亲近的人，越能在少年们的脸上看到心事。”

“因为他们是少年。”

老爹扬了扬嘴角，微笑，“少年就该这样，他们血气方刚，盛气凌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能掌控的。但他们慢慢就会发现，他们遇到的事情，99%都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生老病死只是其中之一，最最常见的一种。”

“于是少年们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也不是万能的，自己也不是世界的主宰，原来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是他们无法左右的，他们会学着慢慢的长大，学会不再强求，学会得过且过，只有极少数的人能逆流而上，那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

“可即便如此，那些不能掌控的，依旧不能掌控。”

老爹吐出第二口烟，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你身边的人不在了，这理应是让你感到难过的事情。但你从成年的那一天起就该清楚地记得，你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孩子了，你是个大男孩。”

“大男孩要走很多的路，要背上很多的重担，要经历很多的失败，打击，挫折，直到你从一个大男孩，成长成一个男人。你会学会把责任扛在肩上，会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会学会竭尽所能地照顾好身边的人。”

方旭点了点头，也深吸一口手中的烟，吐出淡淡的烟雾来。

抽烟不难学，第二口他就学会了。

但老爹说的话难学。

他清楚地记得那年祖母去世的时候，家里的所有人都乱成一锅粥，老娘抱着外婆哭成一团；外公想要做些什么，但年纪大了，什么也做不了；他还小，几乎帮不上任何的忙，只能试着安慰一下老娘和外婆。

于是老爹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走出病房打理一切，安排好了殡仪馆和火葬场，联络好了来医院帮忙入殓的师父，开车来回好几趟，把需要的和不需要的东西分好类，送到该送到的地方。

整个过程中老爹几乎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面色平静，默不作声，只静静地做事，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做好。

入殓的师父把祖母接走，殡仪馆的车来接上一家人往殡仪馆去。

老爹亲自开着送棺材的车，方旭就坐在老爹的身边，看着老爹面无表情地处理好这一切。

直到那天夜里，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已经不需要老爹再做任何事情了，他才终于给自己点上一支烟，默默地走出殡仪馆大厅，坐在一个不被人注意到的拐角里，把脸埋进膝盖里去，身子微微发抖。

那天，方旭依稀的明白了什么是男人。

不是金戈铁马中纵酒狂歌的豪杰，不是万人之上只手遮天的霸主，也不是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好汉。

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可当他身边的人需要他的时候，他便义无反顾地把一切扛在肩上，默默地背负，默默地前行，默默地把一切他能掌控的掌控在手中。

直到他发现，一切都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好时，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然后躲起来，躲到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用绝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方式，来让自己挤压的情绪释放一下。

少年们大喜，大悲，狂怒，歇斯底里，他们把所有的心事写在脸上，仿佛在对世界说：快看着我。

而男人们沉默，平静，面不改色，直到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时候，偷偷抹一把脸。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坚强吧。

“竭尽所能地过好你的每一天吧，这是任何关心你的人都希望看到的。无论是在的，还是已经不在的。”

老爹吐出第三口烟雾，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起身抚摸方旭的脑袋，“你的朋友们不会希望你活在自责里，所以你要牢牢地记住他们笑得最开心的模样，记住他们在你生命中最灿烂的日子，然后带着这份思念，过好你的每一天。他们会永远笑着活在你的记忆里，直到你慢慢变老。”

“那对你来说还太遥远了，你才十八岁。”

老爹说罢了，拍了拍方旭的肩头，回到卫生间在镜子前打上领带，让自己看上去精神抖擞，然后走到家门口。

“好好的睡一觉去，等到这股难过的劲过去了，依旧要开开心心的生活。这是生者应尽的义务。”

老爹换上鞋推门离开，已经是他上班的时间了，他将要开着车游走在这座城市里，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送他们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无论那个地方给他们带来欢乐，还是唤醒悲伤。

方旭手里的烟还剩下一半，他望着烟头明灭的火光和袅袅的烟雾，沉默不语。

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变成老爹那样的男人呢？

他默默地想着。

他忽然感到一阵浓烈的困意来袭，而躲在阴影中看着他的那三双眼睛，好像也疲乏了似的，眼中死灰一样的绝望一点一点的散去，缓缓地闭合，缓缓地消失不见。

大概是他们也觉得困了吧，需要一场足够漫长的安眠。

方旭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剩下的半支烟燃尽，然后重重地把烟雾喷吐出来。

像是把积压在心里，肺里，骨髓里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某些东西，也一并给吐了出来。

他掏出白卡，S1R1头上的对话框提示他，“暗月之剑”俱乐部仅剩他一人，请选择【继承】或【解散】。

“阿斌，李铭大哥，小冉，晚安。”

他平静地说，伸出手点击对话框中的【继承】，学着老爹的模样，把所有东西，稳稳地扛在肩上。

朦胧间，仿佛听见三人笑着回答：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