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辆面包车显然已经不是李铭的面包车了，颜色变了，车牌号也变了，坐在上面打盹的，是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他浑浑噩噩的沿着街走，好像每一步都格外的沉重。可他偏偏没有坐车，就这么沿着路走。

足足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他才终于走到了水文站。

他们九点上山，花了五个小时登上山顶，他又用了三个小时跌跌撞撞地下山，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天色渐暗，路边的街灯已经亮了起来，水文站旁边，“张氏”炭烤已经开始卖烧烤了，炭火烧烤独有的香味沿着街道飘出很远。

他远远的站在烧烤店门外，忽然回忆起自己其实早就见过张斌了。

曾经他每一次路过“张氏”炭烤的时候，都能看见店里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一副藏青色的袖套，坐在店门前，给晚上要用的食材穿串，或是削土豆皮，清洗小龙虾什么的。

那个年轻人就是张斌，只是曾经无数次看见张斌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就是张斌。

但现在坐在门前穿串削土豆的是个陌生的面孔，一个他完全没见过的中年男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店里去，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被客人们亲切叫成“老张”的店老板擦了擦手上的油，拿着菜单走过来。

“小帅哥生面孔，第一次来吧？尝尝张叔的特色小龙虾么？保证你吃过一次立刻想吃第二次！”

老板老张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

“好，请再给我一打啤酒。”

方旭点了点头。

老张爽快地说了一声“好嘞”，转头架起炒锅，开始爆炒小龙虾。

时间还早，店里还没什么客人。

在月城，吃烧烤大都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情，那是彻夜狂欢的人们享受的夜宵，很少会有人在这个点来吃烧烤。

老张炒好了小龙虾又拿来啤酒，摆在方旭面前，然后坐到方旭对面。

“小帅哥怎么愁眉苦脸的？让叔猜猜啊，高考考得不理想，被爸妈说教了吧？”

老张自来熟地问道，大概这是他被客人们喜欢的原因，他总会偶尔偷闲坐下来，和客人们聊几句，客人们都喜欢这个风趣幽默，和谁都能聊得来的老板。

方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害死了您儿子”这样的话，他不知要怎么样才能说出口。

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嗨，多大的事儿！小帅哥看开点，没关系的！考得再好有什么用？将来到了社会上，一样凭本事吃饭！今天这顿叔请你！叔陪你喝上两杯，吃饱了喝痛快了，烦心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

老张豪迈的拍了拍胸脯，起开两瓶啤酒，把其中一瓶递给方旭，自己直接拿着啤酒瓶吞下半瓶。

“叔，您家孩子……考得怎么样？”

方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老张对话，只好借着这个话题试探着问，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不算太过突兀的办法。

“叔还没孩子呢。”

老张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店里生意太忙，叔跟老婆两个人都要忙里忙外的，哪有那个功夫哟！”

老张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自然，他憨憨地笑着，又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烤炉边忙碌的妻子，两人相视一笑，带着几分无奈和苦涩。

方旭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感觉自己的整条脊椎被人抽走了，上身彻底失去了力气，几乎坍塌下来。

他慌忙地在店里张望着，老张一家就住在店里，墙上还有一个相框，里面贴着一家人的照片。

可他猛地发现相框里贴的满满当当，权势老张夫妻二人的照片，没有任何一处多余的空隙贴着有关张斌的照片。

屋里也没有任何张斌存在过的痕迹，这个年纪的少年，屋里多少都会有些能证明他存在的东西，他的自行车，他偶像的海报，他喜欢的漫画和小说，他爱玩的游戏，还有他随手丢在床边的衣服和袜子。

总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间屋子里，有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存在。

可他找遍了整间屋子，找遍了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能让他稍微感到一丝慰藉的东西。

屋里摆着一辆老式的二八大杠，上面挂着装菜的筐子；墙上贴着几张风景画的海报，用来盖住脱落的墙皮和油烟污渍；桌上是老张的菜谱和他老婆爱看的《知音》，床边摆着夫妻二人刚洗好叠起来还没来得及收进衣柜的衣服。

这间屋子里，从来没有过一个名叫张斌的少年。

原来这就是唐箐箐所说的“彻底消失”啊……

当你死在超能空间的一瞬间，你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会消失，除了同在超能圈的队友之外，不会再有人记得你，即便是你至亲至爱的人。

你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唐箐箐跟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这是个怪力乱神的圈子，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以什么样的姿态，死在什么样的地方。

不会被别人记住也挺好的，起码，不会有人伤心难过，要是他一不小心死在超能空间里，爸妈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崩溃，以泪洗面。

可这样的事真正发生在眼前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件何等残忍的事情！

在超能空间死去的那一瞬间，你便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唯一能证明你存在过的证据，仅有队友心中对你的记忆。

李铭，李小冉，张斌。

这三个人，现在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他是唯一一个能够证明这三个人存在过的人。

可他甚至不知道李铭，李小冉是做什么的，住在哪里，家里是否还有什么亲人！唯一知道的是这家离他家不远的烧烤店，原本是张斌的家。

可现在，这个家没有张斌，他从未出现在这里，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他就像是被超能空间一口吃掉了，连骨头都没有吐出来！

方旭双手死死握着啤酒瓶，浑身都因为用力而发抖，他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呜咽声，即便他知道，此时此刻让他悲伤让他怀缅的人，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连亲生父母都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没事，没事，难过就哭出来吧。男人嘛，就是越经历挫折，越能得到成长。放心哭吧，叔陪着你，哭过了，眼泪擦干了，就要像个男人一样，扛起一片天！”

老张拍了拍方旭的肩膀，大概以为这个疲惫苍白的少年与理想失之交臂，心中懊悔不已。

他见过无数个这样失魂落魄的少年，有的高考失利，有的失恋，有的父母离异，有的家中亲人离世。

每一次他都会豪迈的请这些失魂落魄的少年吃一顿小龙虾喝一顿酒，然后告诉他们，“嘿，少年，擦干你的眼泪，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因为他自己也曾失魂落魄，不争气地哭出声来。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眼前的少年究竟为何失魂落魄，为何泣不成声。

是啊，整个世界都已经不再记得那几个人了，只有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年，还记得他们眼里仅存的死灰色的绝望，还有超能空间中，那三座连字都没有的墓碑。

那三座墓碑真沉啊，他要代替整个世界把那三座墓碑扛着，一刻也不能放下，要是连他都不记得那三个人了，那三个人，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他抓起桌上的酒，仰头灌进喉咙里。

他从来都不喜欢喝酒，即便是在很小的时候，老娘那些一起玩的姐妹们就喜欢用筷子沾上酒来逗他，或是直接给他一杯啤酒，告诉他“小伙子要有气魄，干了它”。

他从不觉得酒哪里好喝，气泡很胀肚子，容易呛着，酒精的味道苦涩，委实不是一种讨人喜欢的饮料，可乐要好喝一万倍。

可他就像疯了一样不断地把啤酒灌进喉咙里，直到头脑变得昏沉，像是被人用棍子猛砸了一下，他才终于停止灌酒，大口的喘气，像是要把周围所有的空气全部吸进肺里。

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种渴，只有酒能解。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空酒瓶，十七瓶，每瓶七块。

加上一份几乎没动的超大份小龙虾，他拍下两百块钱，起身便走，没有和老板老张道别，也没有给老张把钱塞回来的机会。

他冲出店外，埋着头狂奔，让老张满脸都是怪异的表情，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拍了两张假钞。

明明说好这顿老张请客的。

方旭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路上的人不少都被他惊得一声怪叫，小心翼翼地躲到路边，生怕他是个抢匪或是逃犯。

他竭尽所能的快跑，像是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赶着他。

他想赶快逃离那家烧烤店。

他终于跑到了小区楼下，门口并排的垃圾桶发出刺鼻的臭味，他没有经过任何的休息便剧烈运动，脑子里还能回想起三人躺在血泊里的情形。

于是他顺理成章的在垃圾桶边把胃液和胆汁连带着刚喝下去的啤酒一起吐了出来，吐到脸色惨白，像是一张白纸。

再抬头，晚风微凉。

吹得街边的路灯好像都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