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在黎约一切都好。致,阿西。”

安凛写完最后一行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入信封,然后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这是她要寄去黎约的第四封信。

前三封信的内容其实大同小异,都是在询问黎约的情况。但是安凛的文笔异常高超,四封信中的遣词造句绝无重复,一些细微的情绪表达也各有差异,对语言组织的拿捏与把控更是极其到位。

总之,随便一封,拿去帝国各大学院都可以当做模范好文。

这导致沃夜西每次收到信都要跟好大哥孔凡帕一起研究一下,做一个阅读理解,揣测作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最后得出结论——其实就是在问有没有出什么岔子,不要过度解读。

当然以他俩的水平也解读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孔凡帕的文化水平不敢恭维,有些字都不一定认得。沃夜西毕竟在幼年时受到过贵族教育,水平高一点儿。

但也仅仅停留在能看懂信的层次,至于回一封同等水平的信,这件事情比他实现自由的梦想还要遥不可及。

所以沃夜西的三封回信,一直都只有一句“没问题,别担心”。

一来二去,安凛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这次的回信,她采用了非常简单的写法。

文字,说到底也只是载体,表达不出所有。

安凛在心里想着,不由苦笑了一下。说不定前三封信,其实是我的自言自语呢。

天舟回廊连通着圣廷的南北教区。安凛已经无数次走过这里,两侧五彩斑斓的高窗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景。

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了不同。

一位身披卫教骑士铠甲的中年男子正行色匆匆地迎面走来。

能够来到天舟回廊的,不会是普通的骑士,至少是队长阶级的人物。

安凛一眼便认出了他,唤了一声:“奇力鲁统领。”

奇力鲁也看到了安凛,他严肃的面容上终于多出一分缓和,道:“安凛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九个月了。”安凛的记忆无比精准,“我听说威督城的情况已经稳定很多,邪王似乎在考虑撤军。”

“呵呵,你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地灵通。威督确实是稳住了,也多亏鳞牙兵团没有多余的人手来切断城中物资供应,所以是他们首先耗不起,不得不往西后撤。但……”

奇力鲁的笑容一闪而过,随即皱起眉头:“距离威督不足两千格的恩茂彻底沦陷了。”

因为惊讶,安凛不由地捂住了嘴,但她的眼神很快沉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她记得,沃夜西两个月前还去过恩茂。当时那里的情况算是不好不坏,格拉比帝国军队与邪种军队呈僵持之势。

怎么会突然间就……

“是黑锋兵团。”奇力鲁说道。

安凛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谁能想到,赛里斯竟然把他最锐利的尖刀捅进了恩茂这具已经是皮包骨头的躯体里。不仅是我们圣廷的骑士团,甚至帝国的鲜血军团也弃城撤退了,他们已经不足以应付来犯的敌人。我想,现在帝国那边是束手无策吧。”

黑锋兵团,应该是邪王麾下除了末地兵团以外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而论突袭与机动力甚至比末地兵团还要强上一点儿。

安凛很清楚,千疮百孔的恩茂根本无法抵挡这种强敌。

“恩茂是一座已经被居民们放弃的城市,就算邪种攻占了那里,也不会造成进一步的破坏了。”奇力鲁停顿了一下,“但是,从大战略上来说这是很糟糕的。所以趁着威督情况好转,我才腾出这个宝贵的空档,赶回来与康菲亚大人商讨这件事情。”

安凛点了点头:“嗯。他们的部队占据了恩茂,就会持续对威督施加压力,如果这时候鳞牙兵团整顿反扑,威督的情况将急转直下。再者,继续往东南方向就逼近了西线的心脏位置,那里有黎约,还有……末地兵团。”

虽然六大兵团各自独立行事,未有协作的先例,但如果说这两个兵团真的合流……

安凛停止了继续去想。因为那将是一个对于黎约,对于西线,对于整个格拉比帝国,以及圣廷来说,都无法接受的糟糕结果。

而相比那些,安凛更担心沃夜西。毕竟,是因为她,少年才会前往黎约。

……

“大,大哥!?”

阿兹塔打开门,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沃夜西。

“你怎么来了?”男孩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沃夜西侧过脸来看了看。门旁被打碎的窗户也已经修缮完好,锃亮的玻璃倒映出屋前的景致。

看样子自那次事件过后,宪兵队也没有再来找阿兹塔他们的麻烦。

“说来话长,不过可能需要借你们的地方一用。”说这话的时候,沃夜西的语气颇有些无奈。

说罢,他抬头看了一眼正门上方的挂牌,上面写着“奎奇孤儿院”的字样。

阿兹塔则在飞速地思考前因后果。沃夜西不仅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所崇拜的大哥,可以说就是偶像。

偶像的登门拜访让他受宠若惊。

“难道,决死队要征用我们孤儿院,改造成战备基地了吗!”阿兹塔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以后我就要跟大哥你一起战斗了,请多指教!”

“慢着,你的思维太跳了,我跟不上。”沃夜西示意他打住,“别想那么多。可能是我表达有误,其实是我个人需要。”

“呃?”

阿兹塔将沃夜西迎进了屋子,先是倒了水,然后还端上了一盘黎约特产——梅林香果。

“不,不必。”沃夜西很不习惯他人对自己这样客气。

“嗨,本来是为了下午茶话会时间早已经准备好的。”阿兹塔坐在沃夜西的对面,自己先拿起一颗香果吃了起来。

“对了!”男孩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你刚刚说的个人需要,是怎么回事啊?”

“简单来说就是,我从队舍搬了出来,所以需要找个住处。”沃夜西道。

“诶?为什么搬出来啊?第二决死队的队舍多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啊!要是给我机会住进去,绝对不出来了!”阿兹塔把桌子敲得砰砰响。

你当那里是旅馆么!沃夜西在心里吐槽。

“原因是……内部事务。”沃夜西只是这样说,随后拿出五个银石放在桌上,“我需要征求这里主事人的允许。既然是借用,相应地我会支付一定的报酬。”

“五……五十银!?”阿兹塔惊呆了,又看了看对面的沃夜西,叹道:“大哥,你也太阔绰了吧!还有之前,你替我买药包的时候一出手就是三十银,眉头都不带皱的!”

沃夜西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大哥,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你就属于土豪。”阿兹塔啧啧称叹,“或者就是家里有矿,而且是最走俏的格雷白矿。”

阿兹塔虽然吹得很卖力,但沃夜西对此并没有什么实感。毕竟,他口袋里的这些钱,本来也不是他的。

……在离开圣廷前往黎约之前,安凛·康菲亚小姐在沃夜西的行李包里塞了张名为“银通券”的纸, 沃夜西凭着这张银通券在黎约的银行提兑了五百银的资金。

另外还有三分之二的资金他没提出来,因为钱已经多到让他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而面对这桌上的五十银,阿兹塔已经受不了了。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巨款!”他喊道。

这时候,里间的门打开了,一名穿着朴素的女子走了出来。

“姐姐!”阿兹塔见到女子,唤了一声。

她就是阿兹塔的姐姐?沃夜西瞧了一眼,穿着十分朴素,而值得注意的是她用一条黑色的布裹住了脖子。

看到坐在桌边的沃夜西,女子明显愣了一下。

阿兹塔跑了过去,扶住女子,来到桌边。

“请问,您是……”从她的眼中,沃夜西可以看到一丝警惕。

沃夜西也在打量着她——脸色几无血色,呼吸也有些乏力,看样子身体欠佳。

另外,虽然不易察觉,但沃夜西仍然发现有极小部分的黑色纹路从女子脖颈处的裹布上沿蔓延而出,延伸至耳垂下方。

那是坏纹,说明她的身上有着相当高的坏灵,甚至是接近堕化的程度。

沃夜西站了起来,说道:“打扰了。我是第九决死队的成员,沃夜西……”

他话未说完,女子便惊讶得打断了他:“沃夜西?您就是从宪兵队救下阿兹塔的英雄?”

沃夜西看了一眼阿兹塔,后者得意地向他挑了挑眉毛。

看来,阿兹塔已经都跟他的姐姐说了,但总觉得似乎会存在一些无中生有的桥段……

“并不是那么夸张的事情,英雄什么的算不上,不过是帮了些忙而已。”沃夜西说道,为了打消对方的顾虑,他拿出了自己的队章。

女子一改先前的警惕,此刻的表现就和看到巨款的阿兹塔一样不知所措。

“那,那个……对不起,我太失礼了。”她连忙弯腰鞠了一躬。

“我叫塞妮,是奎奇孤儿院孩子们的看护人。”她抬起头来,面露感激之色,“哦,还有!非常感谢您,那天若不是您在,莫瑞可能就被宪兵队带去集中收容所了。”

沃夜西回想起了他和罔哈两个人在绑着莫瑞的桌子边忙上忙下的那一幕。

“那与我关系不大。多亏罔哈勋士把莫瑞从堕化的边缘救回来。”

沃夜西有一说一,倒是没有把功劳往身上揽。不过阿兹塔对塞妮说起这段事情的时候,添的油加的醋多了些,将沃夜西的形象塑造得相当高大光辉。

所以在塞妮看来,沃夜西反而显得愈发谦逊而低调。

“姐姐,大哥想借住在我们这儿。”阿兹塔说道,又看了看桌上的五十银“巨款”,咽了咽口水。

“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沃夜西解释道,拿起桌上的银石,“当然,我会按约支付租金。”

“不,不用。”塞妮笑道,“我知道,阿兹塔带回来的药包是英雄您买下的。若不是您,我……”

她摇了摇头,将沃夜西的手推了回去:“所以您的租金已经付过了。这里有很多空房,您可以随意使用。”

“耶!”阿兹塔欢呼一声,随后拉住沃夜西,道:“大哥,我现在就带你去参观二楼的奢华贵宾套间!”

沃夜西当然不会相信这座孤儿院会有这种规格的房间存在。事实也证明,所谓的“贵宾套间”不过是房间里多了个储藏间而已。

但房间里被打扫得很干净,布置虽然简单却也整齐,沃夜西隐约有种回到圣廷的感觉。

很好,在这里便不会被打扰。

沃夜西坐在床边,唤出魂武,将剑平放在身前。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的魂缓缓流动,注入剑中。剑身之上,逐渐散发出浅金色的微光。

该伊特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自己想象地那么强大。

优尼薇尔……那个瘟神说得也有道理。没有力量,便无法战胜强敌,无法将战场上的功勋作为筹码来向圣廷换取自由。

这是我当初没能从邪种的手中救下那名人质的时候,就该明白的事情。

少年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欠缺的是什么——他要变强,就只有提升魂的强度并更加熟练地操控它。

因为被禁止出任务,所以会有大把的时间空出来。既然以往练习一个小时不够,这次就花更多倍的时间和精力去练习。

耳边的嘈杂之声渐渐消失。随着对体内魂的感知越来越清晰,沃夜西也逐渐沉浸在一种类似于冥想的状态中。

……“沃夜西。伯加行省属地,悬桥堡领主沃吉塔勋士之子。……

沃夜西猛地睁开眼睛。魂的流动被打断了,剑上的光芒也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而距离这次练习开始才过了半分钟而已。

沃夜西长出一口气,躺倒在床上,双眼地久久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破裂。

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

虽然已经搬出了二队的队舍,几乎避免了碰面。但自那之后少年总是会不可避免得想起弥可雅对他说的话。

……“你会有这个伤疤,是因为我。”……

沃夜西抬手摸了**口。那个伤早已愈合成疤,现在摸着不会有一点儿痛觉,就和身上的其他伤痕一样。

不同的是,沃夜西已经不记得其他的伤是如何留下的,他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胳膊和背上有伤。

但是他却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螺旋形的伤痕。

“弥可雅……”

沃夜西念着这个名字,喃喃自语:“居然会和你在这里再会。呵,命运之神的安排还真是……糟糕啊。”

曾经的记忆像是置于杂物堆里的一块皱布,现在被翻出一角。

……“我还会来悬桥堡找你的,说好了,你要在这里等着哦。这是约定!”……

那时,扎着花辫的女孩说过的话就像是耳语般清晰可闻。

“约定吗……”沃夜西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

废墟中熊熊升腾的烈焰在眼前一闪而过。

可是,这个约定已经注定无法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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