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们岗中村上一次经历战争的苦痛,已经有足足七年了。

那场规模宏大,横贯整个南北方大陆的战争虽然早已经结束,但是它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所展现出的一幅幅凄惨而悲凉的景象,却依然与往昔一同清晰地留在我们那一代人的脑海中。

岗中村处在一个极为偏僻的位置上,隐匿在重峦叠嶂和那郁郁青青的山林中,本不该被卷入这种国家级别的厮杀中,甚至是当时村里的大人们在听过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经山中小路进入村庄的商队给我们带来的一些外界信息后,也不免得出了一些乐观的结论。北方势力已经溃不成军,形势开始逐渐明朗,战争即将结束,帝国即将被统一。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后的不过三天,商队离去的关口却又突然涌现出一波轻武装部队,士气看上去很是低落,行军的时候,也无意中透出几分狼狈之气,他们大概有数十人,身穿北方战士的皮革轻甲,在岗中村东北部的一片林谷驻扎了下来,并派遣了几名代表来向村长,也就是我的父亲进行谈判。后来我们知道,他们原本是隶属北方军队的士兵,在正面战场被击败之后,他们成为了残存的游击队,却早已无心再战,只得东躲西藏,迫于南方盟军的追击才潜逃入林。他们希望能在那片谷地稍作休整,让伤员好好养养伤,恢复一下元气,而作为报答,他们会帮助村里人处理农活,打打杂,打打猎,或是一切力所能及之事。

以我父亲为首的小村农民,傍山过活,生性勤恳善良,率真朴实,虽说现在看来带点愚昧,不过还是做出了好意的选择,况且林间那片谷地离岗中村其实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他们能来特地征求我们的意见,本身已经证明了许多的诚意。于是,他们被我们“收留”了下来。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些士兵代表的不是战乱的标志,而是一个从未见识过的,崭新的世界。当时我于村中许多的孩子都想着能在私塾放课后的空闲时间跑到他们的营地,与那些外界来的人畅聊,听他们讲讲大山那边的故事。起初我们的家长并不同意,可到头来,这些士兵们的勤恳朴实与善良本性,那些本该属于一个好农民的良好特质还是让他们渐渐消除了防备,选择了通融。于是我们便整天到晚地去听故事,仿佛那里来的不是一支游击队,而是一个说书班。甚至包括说书班这个概念我也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我自小喜爱看书,也懂得什么是专业的吟游诗人,他们是一群为了寻求心中至高无上的纯净艺术游行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将一路所见的风景与故事谱写成诗歌与散文,并加以传颂的人。这样的生活我一直向往,我总觉得那是一种特殊的浪漫,并在心中小小的角落里存留着。

那个营地里有一个士兵,似乎就是吟游诗人出身,不过后来他也自嘲道那是他的自称,北方征兵的时候他正在老家探亲,他哥哥曾劝他干脆切掉两根手指免除义务,不过一来他没那个胆,二来剁了手指的话,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到来他也不能继续写作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比死还难受。出于懦弱而选择了参军,听上去居然有理有据。在听到了我的兴趣之后,他给我倒了一壶茶,并向我描述了一个地方,那里是帝国南岸的一个港口城市,名叫沙雅,不过更多的人喜欢称呼那里为海港城,简单易懂。他说,那座城市就像是我读过的那些童话里描写的王子与公主居住的小镇一般,瑰丽而富饶,而在海港城的一个半月形的港口侧畔,坐落着一座举世闻名的学院,学院的外壁是酒红色的砖墙,有着金色的尖顶和五彩斑斓的挂花,而那座学院养育着这片大陆最负盛名的吟游诗人,医生与学者,和许多诸如此类的人才。

对于只知道乡村私塾的我来说,这是个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他用他作为吟游诗人能够拿出手的最为华丽而浪漫的辞藻向我描述了海港城的风光和她的学院风采,并告诉我如果有这个机会,请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从那天开始,我对这个我所居住的山中小村就有了一种抵触心,我多想走到外面去,看看外面多彩的世界,那蔚蓝色的大海和那金碧辉煌的海港城,我对那里日思夜想,满心都是海浪与朝阳下的酒红色墙壁与金色的尖顶。

然而,我最好的朋友莱斯可不这么想。不过就我来说那当然是因为对于上学念书这件事本身,他都是始终充满了排斥心的。

莱斯对于学习,对于书本与文字,都是始终提不起兴趣的。就算是我们村里的私塾,如果没有他父母对他的威逼利诱,他也会时常无端消失,并带着水果与野山椒兴致勃勃地回来。尽管他就住在我隔壁,我们却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不过因此,我也从小时候便清楚,即使是非常非常不同的两个人,也是能够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的。

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中,最吸引莱斯的注意的,是一个名叫马戏团的东西。当然,我认为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从不读书,所以直到那天才真正听说这玩意儿。

我并没有在场,只是莱斯在那之后满面红光,兴高采烈地给我转述的。他说,马戏团的人都是一些非常神奇的人,他们可以和动物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以将骑着只有一个轮子的车,可以从口中喷出火焰,可以终日不停地玩乐与欢笑。我十分通情达理地假装我从未了解过马戏团这种东西,并配合他做出惊讶的表情。但其实我知道,莱斯绝对不只是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没头没脑,整天乐不癫癫的,他心里其实十分敏感。所以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兴趣缺缺,并十分惋惜地认为这只是他的表达能力不足,他即刻跟我开玩笑说,如果他是个从海港城的学院走出来的吟游诗人,绝对能把我忽悠到马戏团去。现在回想那件事起来,莱斯其实拥有十分深不可测的情商。他是知道我心里的渴望,并以此方法来激励我为了梦想而努力吧。

那天莱斯的父母去了营地那边为军人们配送补给,因为游击队员们似乎很快就要离开了。莱斯一直在我家里玩,我为他找了几本有关马戏团的书,说来那还是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认真读书,我们两个待在我的房间里,兴奋地讨论着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个偏僻的小村子,去看海港城沙雅,去看马戏团的表演。倒了傍晚,山间阴风怒号,无数的丛林树木都像着了魔一般地狂舞,天色从下午就完全黑了下来,倒了平常能看见昏黄的斜阳时,山里已经漆黑一片。我的父亲挨家挨户地告诉村民们务必关好门窗,把牲畜都打整好,最后跟莱斯说今晚就住在这里吧,今天估计会有暴雨,他的父母肯定会选择在营地那边过夜的。

夜里暴雨席卷了整个山谷,沉闷的雷鸣夹杂着狂风暴雨让人不得安宁。我无心继续读书,趴在父亲的书桌上看闪电击中远方的山头,无数剪影一般的诡异枝条在暴雨中狂乱舞动。莱斯对他的父母十分担心,他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安静地坐了一整晚,直到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色还是那么阴暗,整个山谷看上去都是死气沉沉的,父亲带了一票人手向谷地进发。父亲显然是没准备带我们去的,不过莱斯的逆反劲却在此时又上来了,于是我们两个偷偷溜出村庄,跟着他们的脚印来到了那片谷地。

我还记得那潮湿而沾染了血腥味的土壤,那些歪倒破碎的帐篷和零落的尸体,那些被折断的剑与枪,还有被砸碎的盾牌散落在它们主人的尸体旁边,或半埋在蓬松的土壤中,或孤单地矗立在那里,朝向天空,宛若墓碑。在那阴惨天空下那的一片残酷的战场自那一天开始,就被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至今还能记得起那片被染红的土地上,在一具歪歪扭扭的尸体旁有一株暗黄色的杂草,染血的草叶在凄厉的风声中无力地摇曳着。

父亲他们把我们安顿在一边后,在一个倒塌的帐篷下发现了莱斯父母的遗体。回到村子以后,我们为他们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两个无知少年的美梦也暂时断在了此处。那天以后莱斯便一直寄住在我们的屋檐下,我也想不起我什么时候再见他笑过了。村里的私塾也暂时没有再继续办下去。

那场屠杀之后的第一个商队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战争结束了。南方盟军的联合进攻势不可挡,诺罗曼家族夺回了锡晏,北方被占领,帝国正式完全统一,和平已然降临,再不会有战争了。我却想到,那些杀掉莱斯父母和那些军人的人,现在和我和莱斯,都是同一国家的同胞了?我问父亲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陷入了我不熟悉的,长久的沉默。我没有向莱斯讨论这个话题,因为他现在还是终日游离地活着,似乎已经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一样,我想帮他,可偏偏到了这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直到那一天,一伙我们从未见过的花里胡哨的家伙来到了我们的村子,和那支游击队来的方向一样。

他们不是商人,因为他们的马拉着的是鲜红色的大篷车,他们身着奇装异服,在脸上涂着绚丽的粉彩,从他们踏进村子的那一刻起,似乎就一直在欢笑,在玩乐,为了庆祝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结束而进行着巡回表演,仿佛他们永远不知道痛苦与悲伤为何物一般。

他们在村里停留了一夜,就在各条小路汇集的那片小空地上,点着火把,拉起彩色的丝线,在众人兴致勃勃的围观下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表演。我亲眼看见了能够让蛇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在游走的人,能够让火圈在自己的手掌上翻腾倒转并从口中喷出火焰的人,也看见了能够骑着只有一个轮子的车绕村子一周的人。他们与村民们亲切地互动着,就连我那在那场屠杀之后不苟言笑的父亲看着母亲惊喜地接过一个小丑丢来的鲜艳苹果时,也露出了微笑。另一边,在这场表演的外围,莱斯久违地醒来,眼中倒映着七彩斑斓的华光,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了起来。他大胆地走上前去,与那些人交谈了起来。那天夜里我睡着前,他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的早晨,村里还留存着昨晚弥漫着的欢乐气氛与有些刺鼻的焰火味道,莱斯似乎一夜没睡,不过他正他端坐在床上,眼睛透过窗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神中充斥着坚定的决心和饱含着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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