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松的大号衬衣挂在钱恩的小身板上，松垮垮的惹人眼。
他牵着父亲的手，驻足在市中心医院门口。
路边的汽车鸣笛拉远思绪，照顾了他七天的护士姐姐正在做最后道别。
“小恩，记得要按时吃药哦，下个月还有一次复查，千万别忘了，别又像这次一样迟到一个星期。”护士姐姐甜甜地笑道。
“我会的，谢谢姐姐。”钱恩低着头。
“那好，钱恩爸爸要好好照顾钱恩啊，你家孩子情况你自己也清楚。”
护士压低了声音，但现实的话语也同样落在钱恩的耳里。
“钱恩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他每天都在和病痛做抗争。你没法替孩子分担痛苦，至少让他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我知道了。”
钱恩爸爸憨憨笑着。
钱恩偷偷抬起视线瞄了父亲一眼。
仿佛警告一般，抓住他的粗糙手掌便攥紧了起来！他感受到一股右手要被捏散架的痛苦，连忙收回了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手心和背上全是粘腻的冷汗。
好痛。
好可怕。
钱恩怔在原地，呼吸短促无力，连什么时候被父亲从医院拖回家也不知道。
随着关门声嘭地响起，钱恩吓了一哆嗦。
回过神来，父亲黑着脸俯身凑近，酒臭的鼻息打在脸上，昏暗逼仄的卧室，一切都唤醒起他最深处的恐惧——
父亲杀死了母亲！
就在这间卧室！
“咚——”
毫无征兆地，钱恩被一双大手摔在地上。
“你他妈怎么还没有死！”
挨揍往往没有理由，可能仅仅是因为父亲的酒喝完了，那硕大的拳头就会朝钱恩的脸上砸去。
痛！
好痛！
不要再打了……
钱恩缩成小小的一团，挤在墙角。父亲很聪明，对钱恩拳打脚踢时永远会避开容易留下淤青的地方。
挨揍的同时，他直勾勾的视线越过父亲的腰间，落在父亲身后的柜子里——那是父亲藏母亲尸体的地方。
自从母亲死后，父亲心中的怒火便愈发没完没了，咒骂着那个女人不禁打，只不过是不小心踹断脖子就死了。
钱恩不懂得什么叫愤怒，他从出生起就活在暴力的阴影下。牙牙学语时听到的都是母亲的惨叫。
母亲从不反抗，只会发抖着抱住钱恩，这让他以为世界就是那么得痛苦，除了拳头，就是脚踹。
“生下这么个病秧子，每年医药费我跑断了腿找人借都凑不齐，早知道这家伙这么拖累人，当初就应该掐死在摇篮里！
“还有老子当初把你从乡下娶回来，你们村什么狗屁算命的还说你是女神转世。你他妈的就是个怪物！你就是个怪物！”
面对父亲的辱骂和痛打，母亲从没有一句怨言，仿佛承担一切痛苦都是应该的。
当钱恩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她时，她总是晃晃那张满是乌青的脸，苦笑着说：“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父亲原本不是这样？钱恩无法想象父亲如同母亲般微笑和他说话的样子。他从来只会对父亲感到恐惧。
意识回到现实，男人停下了拳头，原因是钱恩的嘴角流血了——不是擦破皮，而是从喉咙里倒灌出的流血。
“丧门星留下来的祸根，呸！”
吐了口唾沫，他骂骂咧咧地撞开门，要去附近的超市买酒。
钱恩捂着肚子，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身上没有一块不疼。他撩开遮住视线的长发，在地上慢慢蠕动，朝藏母亲尸体的衣柜爬去。
“咳咳！”
地上留下一滩血迹，不知道是刚刚从肺里喷出来的，还是发炎伤口的恶化，十四岁的钱恩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顽强地挪动到衣柜面前。
衣柜没有锁，父亲出于仅剩的愧疚，从不知何处的郊外折了一朵难看的花，别在了衣柜的把手上。
钱恩快痛昏过去，他忍不住想哭，但母亲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靠在唯一称得上慰藉的野花下，细不可闻地吐字道：
“我好痛苦……”
好痛苦……
身体早已超负荷，他昏了过去，脑热席卷意识。
即便今天能活下来，明天也要生一场大病，他活不长久了，本就是体弱病残的身体。
父亲的施暴并不全是他人生的痛苦，更多时候，他是在和病魔做抗争。
好想不再这么痛苦。
迷迷糊糊中，钱恩仿佛进入梦境，梦境中的一切都是纯白，如同一个四四方方的白盒子。
羽翼发光的大天使从天空中缓缓飘落，最后浮空在钱恩身边。
她静静地看着，有些不忍心打扰这个孩子的安眠。
“钱恩，醒过来吧。”
钱恩睁大眼睛，记忆与意识倒流回身体，一时之间忘却了身上的疼痛。
“你是谁？”
“我是……女神。”
自称女神的人手拿权杖。她的脸被虚化，隔上一层朦胧的雾气，白色古典长袍下的身材带着一股母性的丰满与光辉。
“我听见了你的呼唤，钱恩，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把你送去另一个世界，那里将不再有人对你施暴。”
“真的可以不用挨打吗？”钱恩怔怔的出神，语气里尽是不像十四岁孩童的疲惫。
“当然。”
女神的手微不可觉地颤抖，她克制着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可以额外答应你一个愿望，不管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什么愿望都能实现？”钱恩思考着这词背后的力量，“可以复活我妈妈吗？”
“我……”
女神的声音兀地哽咽，被雾气遮挡住表情的她摇摇头，柔声道：“对不起，这个愿望不能实现。钱恩，人死不能复生。”
钱恩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点点头说道：“好吧，我知道了。母亲也说过一样的话。”
他陷入沉默，半晌道：“这样的话，我没什么愿望了。”
“你不想在另一个世界获得富可敌国的财富，又或者是美好风顺的人生？”
“我想象不出怎样的生活算是美好，”钱恩挠挠头，“从小因为体弱多病，我一直被禁足在家里。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就好。”
女神无言片刻，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那我换个说法，钱恩有没有想成为的人或者职业呢？”
“职业？”
钱恩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除了永不休止的暴力和病痛，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
在他印象中，医生给他开的药就是他最大的慰藉，每次吃完药，身体上的痛苦就会减轻许多。
所以他对药物非常有好感。
更关键的是，医生和护士也是少数在他人生中对他好的人。
即便新生活不会被人施暴，但病痛什么的，总归还是会出现。
“职业的话，像医生这样制药的人？”
“医生可不是制药的……”女神失笑道，“不过，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愿望会实现的。但是实现愿望之前，还需要钱恩你付出一点代价。”
“什么代价？”
“一个血缘最亲近的人。”
钱恩一开始没有听懂，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与其说这是代价，不如说……
“父亲他……如果我真能离开这儿的话，父亲没有可以施暴的对象，应该能变回像母亲说的那样善良吧。”
钱恩犹豫许久，最终放弃道：“还是算了吧，我不用实现愿望了。”
与其说他对父亲心有善念，倒不如说，他更加不像变成父亲那样的人。
如果去害死父亲，那和父亲施暴的行为又有什么区别呢？
“……”
女神轻轻叹息，没有劝阻。
“我明白了。那请你做好准备，如果打算开始转生的话，就站到我面前的魔法阵来。”
她手中的权杖发出微弱的光芒，仿佛在激活魔法阵。
然而那并不仅仅转生异世界的魔法。
在微光之中，女神偷偷叠加了一个替转生者实现愿望时，所拥有的独特标识。
老实说钱恩并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的有可以让他不再感到痛苦的世界吗？
又或者单纯是，他觉得这位女神可以信任而已。
“我准备好了。”
钱恩站到魔法阵中。女神点点头，一本泛黄的羊皮纸飞快地翻着页浮现在她身前，劲风带动女神的白色长袍，甩得哗哗作响，魔法阵的光芒大盛，隐约奏起了万千朝圣者虔诚的低语。
“走吧，孩子。”女神举起权杖，光芒汇聚成一点，照射到钱恩身上。没人看见她眼角划过的泪水。
前方的道路我已经为你铺平，在新的世界顺风顺水地活下去，这是我对于你唯一能做的弥补……
当光芒消失时，钱恩也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