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正在窗外肆虐。

房间里的老人正在一盏油灯下伏案写作,奋笔疾书,他似乎一点也听不见窗外的疾风骤雨呼啸的声音,就像他所处的这座石墙高耸的堡垒一样不为所动。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头顶的头发已经谢光,仅剩后脑勺周围的一圈白发。他面无表情,这让他脸上的皱纹看上去更像是某种雕刻出来的凹槽。他的右手食指上带着一枚镶嵌着灰色宝石的戒指,此刻它正握着一直笔,在一本大的出奇的书上快速地写下细小的文字。

被煤油灯照亮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由此可见这里应该是在一座塔的内部。除了房间的西北侧有两扇窗户之外,整个房间的边缘被一个又一个书架挤满了。这些书架高至天花板,形形色色的藏书被封在玻璃门里面,每个书架中都至少有上百本藏书。除此之外,这个房间的角落,地面,还有散乱在各处的柜子和桌子上都摆满了书。

但无论是那一本书都无法与在煤油灯昏黄灯光的掩映下,老人笔下的这本书相提并论。这本书被打开来放在房间中间的一个像油画架一样巨大的斜面书桌上,而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无疑是这本书那堪比马车车门一样的大小,它完全打开,若是被竖着放在地上,老人也比他高不了多少。严谨地说,他现在伏案写作的姿势更像是趴在这本书上,但他写出来的每一行细长的英文却依然保持工整。

房间里回荡着令人不安的“卡塔卡塔”的声音。狂风正在撼动紧闭着的窗户,将大颗大颗的密集的雨滴狠狠地砸在玻璃上。远方的海平面上闪烁着枝状的闪电,声音要过好久才会抵达这里,沉闷的隆隆声震动着整个城堡的外壁。

雷声让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机械地从书页上抬起了头,向右边转过脸,看着光线昏暗的墙角中的那座落地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十分。

他等待的客人迟到了。

尽管考虑到如此恶劣的天气,老人还是露出了一个微微不满的表情。他不习惯有人在与他的会面中迟到。

不急不缓地,力度刚好的敲门声响起,刚刚能盖过暴风雨的声音。

老人似乎在一番思想斗争中屈服了,他把羽毛笔**了旁边的墨水瓶里,活动了一下一下僵硬的肩膀。

“进来。”他说。

门被推开了,老人听见了餐具碰撞的声音。

一个金发的女仆用双手托着一个托盘缓缓进入了房间。

“梅丹佐大人。”女仆用稳重的声音说,“我为您准备了红茶。”

她的声音压低,但听上去不仅能穿越风雨的杂音,甚至可以穿越石墙。

“谢谢你,阿蒂莉亚……”梅丹佐说,“我最多就休息十分钟,然后还要继续工作。”

名叫阿蒂莉亚的女仆无言的走了过来,从架着那本巨大的书的木架中抽出了一个搁板,将托盘放在上面。随后将红茶倒在一个瓷制的茶杯中。她的动作麻利而高效,梅丹佐带着一点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工作。

但当阿蒂莉亚将蜂蜜壶收起时,梅丹佐却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我要多加一点蜂蜜。这太少了。”梅丹佐坐起来说,“起码得再给我那么多。”

“您的年纪大了,梅丹佐大人。”阿蒂莉亚平静地说,“我必须控制您的糖分摄入量。您之前加的太多了。”

“我的身体好着呢。”老人辩解道,“没有它我就没法集中思绪。”

“也许从今天开始您不得不学着不依靠它集中思绪了,梅丹佐大人。”阿蒂莉亚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梅丹佐,“这是为了您的工作。”

梅丹佐皱着眉头,相当不满地看着女仆。而阿蒂莉亚也毫不退让地看着他。

最终梅丹佐放弃了,他用鼻子狠狠地出了口气,拿起了那个瓷制的杯子。

“他还没有到吗?”梅丹佐没好气地问。

“还没有。”阿蒂莉亚说。

“嗯……”

梅丹佐慢吞吞地喝着茶,阿蒂莉亚无言地站在她的身边。座钟有节奏地响着,它的钟摆左右摇晃,无论是风雨,还是梅丹佐此时此刻的坏心情,都与它无关。

突然,阿蒂莉亚的眼神一变。

“他来了。”她说,“我去迎接他。”

说完,她立刻转过身离开了。梅丹佐望着她离开的地方。心里猜测着她是怎么能位于北塔的这里听见从大厅传来的敲门声的。

他在房间里又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这条走廊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他偏过头瞥了一眼落地钟,并拿起了墨水瓶中的羽毛笔。

“格里高利历1592年10月20日雨夜,马丁·洛克菲尔德医生来到了灰堡。”

这行字刚刚写就,房间门便再次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他已经脱去外套,但他的衣领,袖口和鞋子都是湿润的。他的额头很宽,脸上的络腮胡看上去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打理,他的鹰钩鼻和他方形的下巴使他的脸看起来既坚毅又阴沉。

“注意不要踩到书。”梅丹佐冷冷地出声提醒他,“也尽量不要把水甩在资料上。”

他没有回头看,不知道来人有没有按照他的话去做。那个人快步穿过房间,随手抄起了房间角落的一把长椅,随后一屁股就坐在了书台旁边。

“真是糟透了的一次旅行,梅丹佐。”来人开口便说。

他大方地拿起茶壶,并用旁边地上随便捡的一个杯子盛满了茶。

“我注意到了。”梅丹佐小心地侧过身子,不要把周围的书碰乱。

“我已经有半年没有来过亚萨岛了,其他家族的家长应该都还在睡觉。”来人说,“只有你才会在这种时候亮着灯。”

梅丹佐干巴巴地笑了笑。

“你写到哪里了?”

“昨天的事。”梅丹佐简短地说,“拉斐尔爵士已经年迈到无法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已经决定指定一个候选人,为此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

来人沉默了,似乎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我可能还需要他的帮助呢……”他嘟囔道,“全不列颠,也可能是全世界应该都找不出医术比他更高明的人。”

梅丹佐笑了笑,这次的笑像是真心的了。

但当他看见对方从腰间将一把黑色的燧发枪拿出来,翻动着进行检查的时候,他的笑容消失了。梅丹佐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他很想假装没有看见那东西,但既然自己已经盯着它看了那么长时间,这样做未免有些虚伪。

“这么说……你还没打算找一个……”这真是奇怪,写了一辈子历史书的梅丹佐此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新的伴侣?”

对方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没想过。”

燧发枪被罩在皮衣底下,似乎并没有进很多水。他把他重新收回腰间的枪套里,随后直起身子,似乎准备进入正题了。

“它又来了,而且这一次是在伦敦。”马丁·洛克菲尔德说道,“市政厅已经关闭了剧院,他们隔离了铁匠和糕点师,叫人把他们的房门给封死,画上红色的十字架,把死亡名单贴在市政厅门口,一张要卖一便士。但这样根本就不算是保护措施……”

“死了多少人?”梅丹佐问。

“现在是12人……我向负责殡葬的人申请将他们火化,可他们根本不听!”马丁快速地说着,“上一次也是这样,这些人根本就学不会教训!几十年内它一定会再次发生的……你们必须做点什么。”

梅丹佐拿起笔,在巨大的书本上写道:“由于瘟疫,伦敦市已有12人死亡。”

马丁看着他放下了笔,继续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自己,甚至还有一点催促的意味。

“还有什么?”他问。

马丁看着那行字的墨水渐渐干涸。

“不,不对,重点不在这里……”马丁皱起眉头,“瘟疫已经重新出现,我在现场看到了。那些死者的特征与几百年前横行欧洲大陆的那场病一模一样,他们的身体出现了黑色的肿胀和斑纹,在感染之后数日就暴毙而亡。

“梅丹佐,你听我说!”马丁的身体向前倾,他的神态和语气也愈发地激动了起来,“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季节疾病,这就是那场瘟疫……它回来了。伦敦政府现在采取的措施力度根本就不够,如果不及时跟进保护措施就有可能像三百年前一样重新爆发!你必须,御前七族必须对政府发出警告!”

梅丹佐缓慢地呼吸着,他看着马丁有些暴躁的双眼。

“阿蒂莉亚!”他喊道。

几秒钟后,女仆的身影从门后闪出。

“给洛克菲尔德医生准备一个房间,他今晚要留在这里过夜……还有,”他想了想,“没记错的话,拿点朗姆酒来。”

女仆微微低头,转身离去了。

马丁一脸疑惑地看着梅丹佐。

“我没说我要留在这里,征得你的同意之后我要立刻赶回伦敦去才行。”他说。

“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梅丹佐说,“伦敦还有什么消息?我指的是……其他的事情。伊丽莎白女王怎么样,圣三一学院怎么样,戴维斯的航海有没有什么新进展。还有我们的老朋友威廉·莎士比亚,他的近况如何?”

他一边又押了一口蜂蜜红茶,一边像在聊家常一样问道。

马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十二个人,死了。”他逐字逐句地念叨着,随后猛地站起身来,激动地大声说道,“什么女王,什么航海家,什么该死的剧作家!十二个人在伦敦死了!他们的尸体正在太平间里腐烂,伦敦的空气中正漂浮着致命的物质,这个城市每分每秒都有可能变成人间地狱!不仅是伦敦……光是今天一天就有无数人来来往往,里丁,牛津,考文垂,贝克斯利,甚至还有通商港口,通往敦刻尔克和加来,真是该死!上万人可能会死!甚至可能会蔓延到这里,到亚萨岛,还有这天杀的灰堡!”

“它不会来亚萨岛的,马丁。”梅丹佐只是平静地说,“这座岛比你想象的更隐蔽。你需要冷静一下。”

马丁狂躁地抬起腿,一脚将一摞书踢得飞散开来,一本红色封面的《十日谈》撞在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气势汹汹地走到房间的一头,狠狠地叹了口气,又气势汹汹地走了回来。

“梅丹佐,我们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这不是一件小事,也许十二条人命在你眼中算不了什么,也许……是的,作为历史学家,或者作为历史记录者的你觉得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事件,但是我作为一个医生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梅丹佐,如果我们,如果人类不从历史当中汲取教训……”

梅丹佐突然抬起一只手,那只手上的灰宝石戒指在灯光下一闪。马丁哑然失声。

“我们……当然会汲取历史的教训,马丁。”梅丹佐轻声说,“但人类不会。这也是那些教训中的一条。”

窗外的暴雨依旧瓢泼,电闪雷鸣。

“你们准备完全不插手,是吗?”马丁的声音不再那么激动,相反地却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冷静。

梅丹佐摇了摇头,尽管他已经从马丁的语气中读出了谈话崩溃的预兆。

“他们需要自己学习,自己参透。”梅丹佐说,“如果他们始终不去成长,我们也帮不了他们。这是原则问题,马丁。”

马丁瞪着梅丹佐。

“好的。我明白了。”他说,“那祝你们好运。”

他起身就要离开。

“哪怕你止住这一次,以后会怎样呢?”梅丹佐有些恼火地问,“过去的三百年里我们从未摆脱瘟疫的阴影,但你看它为我们的社会带来了多大的进步?大量的死亡,指向了我们犯下的错误,逼迫人们去正视它!医学的进步,宗教观念的开放,还有文艺复兴,它引发了如此多的社会变革和进步!如果我们插手,那么人们会转而信仰我们,整个社会就依然会被笼罩在无知的信仰的阴影下!把你的怜悯和眼泪留给未来吧,马丁!它们才更需要你!”

马丁已经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在黑暗中冥思了一会儿。

“不。”他冷冷地说,“也许你们已经习惯了旁观。可我不会为了未来而抛弃现在。”

他走了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梅丹佐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久久没有再提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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