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腿坐在地板上的他,用力将手中的书合上,连身都懒得起,以一个精准的抛物线,将书本甩进了身前的壁炉中。
几点儿火星伴随着些许的灰烬飞了出来。
房间中的火光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躺在一旁的少女露出讶异的表情。
“那本书我还没看呢。”
轻声说着,她眯起弯弯的眼睛。
语气和目光中都听不出责备的意思。
分明只是单纯地在陈述着事实。
少年没有露出愧疚的神色,他仍旧是一张气呼呼的脸。
“完全没什么可看的。”
他的拳头捶了几下自己的膝盖,紧锁的眉头简直要连接到一起。
“这就是抄的。”
“为什么这么说?”
少女的突然发问让少年一愣。
“是因为故事很像吗?”
继续在追问,没有给少年反应的时间。
“那可能是借鉴也未必啊!”
不再是疑问的语气,却又充满了质询的味道。
“所以说,你判断他是抄袭,有什么标准可言嘛?”
分明在催促着少年做出回答。
“你知道有个叫美国的地方吗?”
少年试图用追问给自己预留出思考的时间。
少女点头。
“听说是个很霸道、很不要脸的野蛮国家。”
“这个很霸道、很不要脸的野蛮国家有一个大法官,叫波特·斯图尔特,他对自己分辨什么是**裸的性描写、什么是**艺术的能力非常自信,并将之称为‘卡萨布兰卡检验法’。
有人问他:标准何在?他说:‘哪儿有什么标准,我一看就知道是不是’。”
少女用手支着下巴,露出会心的笑容。
“还真是很像这个国家的风格呢——不讲理的风格。”
点头表示赞同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做出了结论。
“同样的道理,是不是抄袭,也没有什么标准,但我一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这可不行喔!”
朝着少年晃了晃手指,少女做出“不该如此”的表情。
“不讲道理的风格是不对的——毕竟你不是房地产商。”
显然是因少年的回答而激发了兴致的少女,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盘对坐在少年的对面。
少女静静地看着少年,似是在酝酿情绪,又像在等待时机,那目光安静而清澈,有着一种睿智的深邃。
在三只小毛球飞落到她头顶的那一刻,少女竖起了三个手指头。
“点线面理论。”
“点线面?”
用力地点了点头,才落下不久地小毛球们“咕咚咕咚”地又滚落到了地板上。
“故事的创作,有一个基本的点线面理论,首先是面。”
将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了一个“L”形,用将两个“L”凭空平凑成了一个矩形。
“面里面覆盖了很多,比如时代、背景、人物设计、历史脉络……一言以蔽之,面是故事所创造出的一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属于自己的运行逻辑,有属于自己的历史发展,我们所看到的故事情节,只是这个‘面’中的一条最普通的‘线’。”
话音才落,少女收起了左手,右手则竖起一个食指,做出了“1”的手势。
“‘线’就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故事情节,它有着开端。”
左手食指的指尖,点了点右手食指的指尖。
“还有发展。”
左手食指的指尖,点了点右手食指的第一指节。
“也有高潮。”
左手食指的指尖,点了点右手食指的第二指节。
“最后是结尾。”
左手食指的指尖,点了点右手食指的第三指节。
然后,如同回溯一般,左手食指指尖又从那第三指节滑回到了最初的指尖。
“这整条直线,就是故事发展的主要脉络,它依附于整个‘面’之中,它的发展逻辑脱离不了这个‘面’,它要按照这个‘面’所创造的时代、背景、人物设计和历史脉络甚至于物理规律来决定自己的走向。而构成这条‘线’的又是无数个‘点’。”
少女将双手放置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些‘点’又有一个我们所熟知的称谓,那便是‘细节’。可能是‘人物细节’,比如:发型是什么样的,发色是什么样的,瞳色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习惯性动作,有什么样的口头禅,有什么特别喜欢或特别讨厌的东西;也可能是‘环境细节’,比如特殊的声音、特殊的物件、特殊的天气之类的,不一而足,简而言之,故事的‘线’说到底就是有无数个‘点’拼凑建构起来的。”
以极快的语速说完了这些,少女长长地缓了口气。
她垂下银白色的眼睑,遮蔽了那清澈的目光,露出沉思的表情。
“这就是故事创作的点线面理论。”
瞑目的少女以轻柔的声音,对自己方才一长段连说带比划的论述,做了一番总结。
“你觉得……”
她睁开眼,目光依旧清澈,却也在霎时间多出了一丝犀利。
“刚才那本书,是在那个层面上重合了。”
“所有!”
少年以不假思索的回应,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带着愤怒。
“整个故事的面是一样的,是一个有着山鬼存在的古代世界;线也是一样的,不老不死的神明般的少女,注视着男孩成长为了将军,并最终与其生死相别;就连点也存在着大量的融合,男孩最后不烧山的选择,两个士兵来送还遗骨的选择以及其它各项……”
少年也学者少女的模样,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不一而足。”
学着少女的语气,他说出了少女方才才说出的成语词汇。
两人正襟危坐,不久前还显得活泼的讨论气氛,一下子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们的视线在对视着。
“你很生气。”
“我很生气。”
重重地点了点头,男孩毫不收敛自己的怒气。
他的眉头紧锁,额头上也因之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少女的手抚平了那些的皱纹。
“不用这么生气的。”
柔和的语气,缓解了严肃的气氛,少女在向男孩微笑着。
“这种事情,就算你往死里谴责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总会有人这么做。这里有很多的书……”
少女转向一边,望着被固定在石壁上,一层层直通塔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如同砖石般的黑色书籍。
“里面或多或少会出现你所说的‘抄袭’,就算你烧了一本,还会有第二本,烧了一百本,还会有第一百零一本。”
她重新扭回脸,温柔的笑意中显出疲惫的倦色。
“所以不用生气的,你需要读那些认认真真在写作的人的作品,无论他们写的好也罢,不好也罢,幼稚也罢,熟练也罢,至少他们还在秉持着自己的执念,则期待着可能的未来。至于那些没意义的谴责,其实没有必要去做的。”
“就算没意义,就算不会有什么作用,只要看到一本,我还是会往死里谴责一本,只要看到一本,我还是会往壁炉里扔一本!”
用决绝的语气驳斥了少女的宽慰。
“不能因为错误不能被根治,就放任错误的存在;不能因为问题不能被杜绝,就自欺欺人作是‘没有办法的事’。即便会有第二本,第三本,第一百零一本,抄袭永远是抄袭,永远应该被谴责。这种谴责,本身就是对那些还在认认真真写作的朋友的一种致敬!”
他轻轻咬了下嘴唇,视线中透出坚定的犀利。
“是非永远都在,我无法去自欺作无可奈何。”
壁炉里的火光烧灭了最后一片纸张的碎片。
那是摆脱了冷气、向上走着、拒绝了自暴自弃者流的话、仍旧在做能做之事,发可发之声的一分热,一分光。
虽如萤火一般,却也照亮了刹那。
不必等候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