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踏入了京师的城墙内,可是这一次却和之前完全不同,曾经这里人声鼎沸,然而这个时候却是一片寂寥。两边的屋子连灯火都已经没了。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灰,这不是尘土,而是烧给死人的纸钱。
黄褐色的纸钱都没燃尽,每一脚踏下去都是一脚黑尘土。风一吹过,纸灰的气味伴随着飘飞的白绫迷乱了我的眼,忍不住想要流泪。这一捧捧纸灰不是单纯的灰烬,在这一层层灰烬之下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这就是这次京师的霍乱死者。”
云老似乎已经坐怀不乱,他指着躺在路边的一个尸体看着我说,“你去查一下。”
“是。”
我点了点头,走到了尸体旁边,这尸体早就已经发硬了,脉是诊不了,嘴我也撬不开,也就只能检查一下这四肢了。尸体的裤子已经完全被白渍浸透,却没什么臭气,我隔着手帕小心地戳了戳这一片已经干枯硬瘪的秽物,然后捏了捏病人的小腿。
已经僵硬没有弹性,可是我还是注意到了很奇怪的地方,这病人的皮已经耷拉了下来,就像是一层做大了的衣服一样不合身,手指也以非常奇怪的姿势伸着,看起来这个人的筋都已经出了问题。
“这霍乱……有些不对劲啊……”
我站起身,微微蹙眉,说,“严重太多了。”
“类无六脉,其死不过一两日,其泄一如无**收束,粪直下。不出一日,人必瘦。”
云老看着我,然后微微摇头,说,“与古籍中所载霍乱并不相同,这些病人周身之肉不知销归何所。老夫一直在宫中,只知道此疾甚烈,却不知更多。宋郎,一切都要拜托你了。如果你束手无策,也不用担心,这种事见得多了。现在想要离开老夫也不会责怪你。”
“已经看到了病人变成这样子,大夫怎么还能离开呢?”
我卷了卷袖口,接着说,“自古霍乱之根源均与水有关,下医来到京师之前曾诊治过松江府霍乱,那边是和水产有关,京师盛行吃鸭,会不会和鸭有关?”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可是宫内也有鸭,却丝毫没有症状。宋郎,疫情甚重,而宫内人多御医也实在是抽调不出人手,不管你想要做什么都得自己想办法了。老夫也知道强人所难,可这也是无奈之举。”
“下医必鞠躬尽瘁。”
我深深躬身行礼,云老看着我点了点头,接着说:“这次事情结束以后,就到宫内吧,这太医院院判的位置交给你没什么问题。老夫年岁已大,你也要学一下在宫内如何诊病了。”
“谢云院使栽培,只是,在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小医还要回杭州府成亲,所以……”
“还没有拜堂是吧,老夫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宫内。我目送着他离开,然后转身走向街巷,如果说这个疫情这么严重,那么我得诊一个活人才行。
“你好,别怕,我是太医院的宋思云,受陛下所任平疫,你们家有人得了这个病的患者吗?”
“你来晚了,昨天死了。”
“啊,你好,我是个大夫,你们家有患者吗?”
“死了好几天了。人都被运走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怎么就你一个?这病完了,完了,这是作孽啊,早就有人说半夜鬼叫门,这就是地府门开了啊。”
“有人吗!有人吗!!”
“别敲了!对门一家五口都死了好几天了,我们家这还有活着的,你快点来给看看啊!”
走了好几家,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还活着的病人,这是个孩子,手臂的皮肉都垂了下来,根本就没有穿裤子,我能看到白色如同米汤的粪滴滴答答地洒在地面上。我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脉,却几乎根本就摸不出来,如此干枯的手腕,正常来讲应该是好摸,可是这脉怎么也摸不到。
换手,再摸,再换回来,调整位置,五次三番我才终于感受到了那沉细的脉。
这个孩子的手脚冰凉,手指都是不自然地歪着无比僵硬,看起来就是抽筋,不光是手,腿脚一是如此,他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如果不是还在微微呼吸的胸口,我都不知道这是个活人还是死人。
上焦吐,下焦泄,这病在中焦。
脉细数,舌苔白,这是亡阳之症,这和我之前所诊治的霍乱完全不同。松江府是内热,而这里的人应该都是阳气亡绝而死。如果不能补上阳气,那这人水尽则死。
要怎么补气,我要怎么开药……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就在这个时候,这孩子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体猛地又喷出了一股白汤,然后身体不自然紧紧蜷缩,四肢抽搐着猛然定住,接着浑身一软,就这样在我面前瘫软了下来。
“这……”
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后退了一步,就像是再躲避这个孩子最后无法闭上的眸子里所剩的光,我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那两个父母,纠结着要怎么替自己解释,我还没有想好药方,这孩子就没了,我能怎么办……
然而,他们根本就没有在乎,从我的身边走到那个孩子的面前,伸出手直接将孩子抬起来扔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孩子本来还有最后一点温度的身体带着米汤样的粪便卷上纸灰滚了几圈,掀起一片黑土盖在了身上。
“没事,大夫,习惯了,都死了四个了,不差这一个。”
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和自己妻子忙了起来,我呆呆地看着他们,颤抖着说:“对不起……”
“都死习惯了,没事,再生就行了。您还愿意来给我们看病,这就不错了,之前根本就没人愿意管我们。”
“这……这是你们的孩子……你们……”
“我们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还在乎这个……”
“对不起……”
我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颤抖着看着他们,鼻子一阵阵发酸,我本想保持冷静,如果说他们骂我打我将我赶出去我都会觉得无所谓,可是现在看着被疫情折磨到已经彻底放弃了生的希望的他们,我却实在无法正面面对他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救不了他,救不了你们……但是我一定会想办法!
就为了这个孩子最后的那个目光,我也会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