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5年，早春，5月10日，东海，第二战区，炬风川。

紫黑色石林倾斜入海，像是深蓝色棋盘上倾覆的碎棋。石林间泊满斑斓的帆旗，帆旗收在残破的船栀上，如黑色巨幕上被暴雨打湿的纷乱花瓣。

汹涌的漂流风自东而至，清新的微腥味盖过黑白交界处的消瘦身影。年轻的樱庭森独自立在碎棋顶端，眯着深棕色眼睛远望天际的黑云，黑云中隐隐有青白色蛇蟒游动。那是一片雷暴云，正沿着空气和雨把电流送入大海。雷云离他还有相当的距离，但绝不算远。那是在国土的反方向，风从樱庭森的背后卷向雷云，腥味来自于他的身后。

战局在他心里清明，第二战区全灭，他们可能是唯一残留的小组。

樱庭森是一名年轻的祭，第四小组的副队长，参战前正在神谕学院进修，还有一名同级的年轻貌美的姑娘陪伴。战争在半年前爆发，大概是担心卡斯亚像夏国、冥照那样灭亡，国家直接投入了大部分战力，但却完全没能挡住“海蛇”的攻势。对手完全不是当今所能理解的生物，足以摧毁半座城市的仙阶法术打在海蛇身上最多只能断根肢，海蛇却能一尾巴扇死低阶的祭。众兽党紧急开设的世界学倒是可以稍微与之抗衡，名为聚变制导的系统配合保护性法术可以在轻微污染海域的条件下杀死几条海蛇，但那东西要量产还需要几个月。到了几个月后，海蛇还未必会进化成什么样子，只要有能在聚变中活下来的一条海蛇，一个月后就会出现上千条同样的海蛇。

樱庭森依然对战局抱有不小的期待和信心，即使他的队长和姑娘已经被海蛇吞进了肚子里。国家仍未投入全力，传说中能够毁天灭地的几位祭和数十年未曾现世的神术依然作为底牌，也许在黑暗深处有什么在操控着看似杂乱无章的海蛇，而国家正蓄力时刻准备给予敌人心脏致命一击，之后生活又会恢复原状，他会领养一个孩子，每年都会带着孩子在曾经的爱人坟前放下一支白色的玫瑰。他还会看着孩子像自己一样修业成长，完成自己的夙愿。如果他能活着走出这片海域。

他和十二个下属已经在这片石林困了八天，每天定时发送求救信号，但从未得到回应。他们可能已经被放弃了，或者他们的背后已经彻作焦土。

樱庭森瞳孔陡然缩小，他要竭力记住瞳心玲珑的光。

雷云中心一朵金色火花悄然绽放，安静地，天地间不见声息。

2、

3715年5月12日。

山觐号。

樱庭森仔细地操控着浮在手中的水份、红光和一些营养物质，让它们以一定比例和一定速率流入身前的一片植物。出发前，教官除了简单的洗脑和激励外还教了他们如何种植催生番茄、土豆和金橘，以免他们死于坏血病。

山觐号在航行时被海蛇抽中了龙骨，如今已经只剩一只船头。好在营养舱就在船头，樱庭森还可以用这些植物来避免自己和下属死于疾病。

“樱庭少襄。”疲惫而刚挺的声音自樱庭森身后传来。

“很快就结果了。”樱庭森不回头地说。

“救援队来了。”年轻士兵再次说。

樱庭森停住手中的动作。救援队来了……战争赢了么？

“樱庭，上襄。”不同于之前士兵的刚毅，这次的声音有些阴柔和暗藏的不屑，以及一些不同于纯种人类的兽化感。

“上襄……”樱庭森不愿现在回头，泪水划开他的脸颊。那个称自己为上襄的半人族一定会让自己做战损统计，他会在他的中襄队长的死亡上晋升。

“请配合我做战损统计。”不出所料，长着四只灰色羽翼的高瘦鸟人歪着头说。

“死亡九十七人，海蛇袭击，坐标234E；17N；3465H，时间5月1日。”樱庭森咽了一下，努力阻止自己的哽咽，转过头，“战争结束了么？”

“我们赢了么？”他又追了一句。

“大概是结束了，赢不赢很难说。所有战区的海蛇都在两天前突然死亡，除了海蛇以外的一切都毫发无损。请你报一下死亡名单。”鸟人手里把玩着一只漆黑的金属棒，棒上布满细小的孔，深红色光在几枚按键周围闪烁。樱庭森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以前的各类统计都是用法术控制着笔来记录。

鸟人注意到樱庭森的目光，开口说：“这是录音笔，宇宙之眼开发的新玩意。”

“宇宙之眼？”

“世界学主部门，半人党设立的。”

樱庭森恍然，战时的通讯时断时续，而世界各地都在飞快变化，每一寸土地都似乎和那之外的土地不在同一时空。

“上言文京中襄，阿叶……上言叶津下襄……”樱庭森报着名单，再度转身，低头看向由于输入紊乱而枯萎的番茄田，耀目的光透过田前的窗落进来。

樱庭森突然看见一个落寞的人。

一个戴着麻布斗篷的人，一个人划着木舟，顺着水流，流过炬风川，流向远天。

樱庭森觉得那个人很熟悉，他想到自己五天前在这里见过的两人。

“樱庭森少襄……”年轻士兵的吼声陡然暴起，“趴下！”

樱庭森被巨力推倒在萎烂的番茄上，被高温淹没前，他看见了窗外的景象。

石林之上，樱庭森从未见过的海蛇高高昂起三只青黑头颅，赤红的火浆在头颅间流转，天空不知何时已被暗云遮盖，焰心为白的火如受到神的指令，在碧落之下潮升成海。

3、

3715年5月7日，炬风川。

樱庭森握着深灰色的哑光匕首，用力地在浸水的木甲板上刻下第一颗六芒星的最后一笔。他突然警觉地抬起头，几不可闻的嘶鸣声从西北方传来。他可以隐约判断那声音来自约七百米外的海域，如果是海蛇，大约会在半分钟后到达。

樱庭森右手食指在空气中画出三道波纹，空气开始以特殊频率波动，四处散开的船员收到消息迅速躲起来。

樱庭森跳下甲板，躲进船边巨石的山洞里，幽暗潮湿淹没了他。他贴在湿冷的石壁，尽力放轻自己的呼吸。

海水突然灌进来，樱庭森感受到熟悉的混杂着海藻味的腥味，那是幼年海蛇的味道。

樱庭森心中微动，心跳加快。

他闭起双眼，整座石林的构造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他在石林中布下了七个高阶魂术和一个高阶仙术，他有自信用这些法术杀死一群幼年海蛇。幼年海蛇比成年海蛇弱很多，如果只有幼年海蛇，他完全可以拉几条一起下地狱，英勇战死远好于死于一事无成。

盈墨，青炙，繁灯火……樱庭森依次发动作为基础的魂术，细小的高浓度黑色水珠撑满了附近的空气，复杂的电势差在水珠间形成，石林间的金属在高温下迅速附着氧化膜，逐步接近超导体。天上的流云似有意识地避开这片海域，栏栅般的光柱在半空中凝集。

还差一点……再前进一点……樱庭森紧紧皱着眉头，他从睛雀中看到十九条幼年海蛇正游过炬风川，再过三秒，它们将完全进入他的法术阵中。

“三，二……仙术·宴舞泾雷！”利刃般的光从樱庭森眼中喷薄而出，天色骤暗，光栅在高温中崩碎，青蛇般的电流群将天幕拉进破碎的海面，海蛇被电蛟嘶鸣着咬得粉碎。

“哈哈哈！偿命吧畜生！”樱庭森狂笑着大叫，丝毫不顾穿过身体的电流。这片海域连同天空都已变成了电流的炼狱，无人幸免。除了……成年海蛇。

樱庭森上方的岩石被巨力掀飞，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青黑色的爬行类动物般的头颅，鲜红的液体从装满巨牙的口中滴落，银色的触须在狂风中舞蹈，十字瞳孔如神亲笔画成，涂上金色的圣火，要它永恒燃烧。

樱庭森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成年海蛇，他只觉得灵魂深处在战栗，似乎有什么在死死揪住那缕羸弱的魂魄，直到揪得粉碎才肯放手。樱庭森忍不住了，拾起脚边的碎石扔向了海蛇。

“来啊！吃了我啊！混蛋！看我把你的胃绞烂！”樱庭森大吼。

海蛇张开巨口，头颅猛地探下，樱庭森只看到一片血红，血红又被黑暗笼罩，黑暗在绝望蔓延到尽头时又转为光明。 

海蛇的头落在他身后的海崖上，弹进海里。

“大叔！你没事吧！”焦急而柔弱的女孩声音从海蛇的断脖后传来，随后一抹天蓝色从海蛇背后冒了出来，樱庭森很快意识到清绝的天蓝色完全是为了枝叶般地为女孩晴艳的脸庞开路。

那是一张他用尽毕生词汇也无法触及万分之一的美，除了天地失色再无他念。

“喔，谢天谢地，赶上啦～阿千真棒！”女孩拍了拍手，看向海蛇下方说。

樱庭森注意到海蛇身边挺着一叶木舟，舟上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正将拭去血液的刀入鞘。

“谢谢……”樱庭森移开视线。

“不客气不客气！大叔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可不安全呀。”女孩连忙摆手道。

“我在战争中落败……”

“啊！那肯定失去了很多人吧，我们来的方向也在发生战争，不过我们正要去直捣老巢！厉害吧！”女孩又抢着回答，樱庭森却开始有些不适。

“嗯，我的队长和爱人……”

“啊！”女孩捂了一下桃花蕊般的粉嫩薄唇，“都……大叔好可怜啊！”

“……我只有二十二岁，不是大叔。”

“诶，竟然比阿朵还小吗……”女孩惊奇地说，大眼睛里星光微漾。

樱庭森忍不住看了女孩一眼，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们要走啦，要救更多的人！大叔再见～”女孩挥手，转身跳下海蛇，男子伸手接住。

“等等！”樱庭森突然开口。

“嗯？”女孩疑惑地看向他。

“那个……可以带我去吗，老巢。”樱庭森说。

“不行。”

男子背身，声音冰凉，拉过女孩，划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