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久弥依旧心烦意乱，但是接踵而至的新状况让他不得不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来。他才刚刚得知这个世界的真相，而且他还有一个大问题没来得及细说，就如此火急火燎地让他去参加谒灵师的会议？
即便心里这样说，久弥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想起托马斯和蓝轩战斗至奄奄一息的样子，想起那天被卷进来的三个同学，也意识到这件事情是为了保护许多无辜的人的安全。另外……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想知道那天在自己的记忆断片，那个所谓的「另一个自己」究竟是怎么打败三名谒灵师合力也没能战胜的怪物的。他突然又想到，如果那个自己可以共享他的视角，他能不能读到自己内心的想法呢？
尽管此时此刻，还是一切正常。除了身上的痛之外，他没有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迹象。没有声音在他的脑子里跟他说话，没有额外的意志在与他抢夺这具肉体的使用权。虽然他明白，这16年来，一直如此。
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无论自己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只要能跟他说话，跟他交流，那就没什么好怕的。最简单的一个办法就是写在本子上，等他回复给自己。就像哈利·波特与里德尔那样……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林医生已经停下了脚步。久弥抬起头，他们正站在一扇大门的前面。门后似乎有一个很大的空间，里面正传来许多人低声对谈的嗡嗡声。
久弥再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去抓住蓝轩的手的冲动。
“放轻松，我和你们一起。”林医生说着，轻轻敲了敲大门。
嗡嗡的声音消失了。久弥听见宗彦的声音：“进来吧。”
林医生郑重地拉开门，向里面走了一步，然后朝房间里微微鞠躬，随后示意久弥和蓝轩进去。
久弥跟着蓝轩进屋，再跟着蓝轩先鞠了一躬，这才抬起头。
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纵深很长，空间极大，而且布置一眼分明。房间两侧放着两排座垫，尽头则是一个隆起的台阶，上面放着一张小桌资子和一个颜色不一样的坐垫。许多的人坐在这个房间两侧，久弥大概看了一眼，这些人以亚洲人居多，偶尔也有两张金发碧眼和黑皮肤的面庞。有些人穿得比较随意，而有些人却穿着奇装异服。久弥还看见了一个巫女打扮的人跪坐在坐垫上，此刻正平静地看着他。他还看见宗彦也坐在席位中，信一郎则像一尊武士雕像般挺立在他身后。看来即使他是这个大宅的主人，在这个房间里他也还不是地位最高的人。
在这个房间尽头坐着的是一位身披赤黑相间之袈裟的僧人，他的面庞看上去来自东南亚一带。他皮肤黝黑，下巴上长着打卷的黑色胡子，端坐在地，左手拎着一串佛珠，此时也正礼貌地看着久弥。
“久弥，蓝轩。”他们听见宗彦在房间里招呼他们，“来吧。大家都在等你们呢。”
蓝轩继续行了个礼后便走了进去，久弥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随后久弥极不情愿地发现，蓝轩在这个房间另一个尽头停下了脚步，并发现了一看就是给他们两个人留的坐垫。这里正巧是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能看得最仔细的地方。如果不是和蓝轩一起，久弥觉得自己可能会紧张到晕过去。
“各位前辈们好，我是叶建国之女叶蓝轩。”
蓝轩向这个房间里的全员行礼，随后又单独向坐在房间尽头的那位僧人行了个礼。
“……另外，这位是父亲的养子叶……”她顿了顿，尽管没人能听出她念错了字，她却还是似乎很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夜久弥。”
久弥模仿蓝轩的姿势向房间里的众人行礼，他听到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安的感觉再度强化了。他有一种很差的感觉，大概这些人急着把他们喊过来的原因就是因为他。
“夜久弥。”
坐在房间尽头的那个男人说话了，他的中文有一种奇怪的调调，可能是因为他母语的影响，让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吟唱。他的说话声因为嗓子有些沙哑的缘故并不如宗彦的声音那样低低地回响，但是却饱含另一种不怒自威的决绝。因为当他开口之时，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久弥鼓起勇气，直视那人的脸。他正微微向前俯着身子看着自己，他有一双非常深邃的眼睛，眼眶下面有着细细的黑色线条，久弥不知那是化妆还是有什么含义。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久弥。尽管久弥和那个人相隔一整个房间，但久弥却好像感觉被他杵着鼻尖。
大概过了十秒钟，他才缓缓直起身子。尽管给人感觉只是他通过直起身子与久弥拉开了几厘米的距离，但久弥受到的压迫感却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再次发现自己刚刚忘记了呼吸。
“我假设你几乎还不认识这个房间里的人。”他说，“我叫拉哈尔·咖达穆。我从印度来。”他说，“你们在森津市乌檀区的遭遇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现在我想听取一些真实的情况。”
久弥在斟酌要不要回答他一句什么。
“在那之前，我不得不提出一点怀疑。”咖达穆继续说，“我曾有幸，与你的父亲共事过一次。而我在你的身上，没有看见一点他的影子……我猜你现在，并非是那天夜里击退恶灵多不丹的姿态，我说得对吗？”
久弥混乱地处理着脑海里的情报，随后僵硬地点了点头。
“啊……是，我想是的。”
周围的人再次陷入一阵窃窃私语。
“……我们已经从林水生的情报得知，多不丹早已有在乌檀区的无人林区出没的迹象。”咖达穆说，“可你在那天晚上又是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的呢？”
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两秒钟后，久弥才觉得头皮一麻。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已经忘了自己跑到那边去是为了找何芸锦。而何芸锦跑去那里的原因……总不能把这事儿说给这帮人听吧？
“呃……我们……去那里，找一个朋友。完全是因为巧合。”
蓝轩的脸朝他这边转了过来。
“我们需要听得更详细一点。”咖达穆不留情面地说，“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久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也许这帮人本就不会在意，可是在这种环境下谈初中生的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不过久弥还是尽量从头讲起，不过省略了中间那些感情因素，仅仅说他们是因为担心同学的人身安危才决定赶过去的。他的声音有一点发抖，不过好歹还算是让这些人听完了他的话。
“……随后，我们从那间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一只秃鹫。秃鹫立刻就朝多不丹飞了过去，我们这才发现他。我们的第一反应是准备逃，一边逃跑的时候我一边给蓝轩姐打了个电话……随后……蓝轩姐就出现了。”
他突然发现他从来没有过问蓝轩是怎么突然就杀到现场的，她那时应该在家里才对啊。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就与我和蓝轩的报告相同了。”林水生从旁接续，“看来，的确是多不丹早就在那里等待。”
房间里的众人一片交头接耳。
“虽然听下来的确像是个纯粹的巧合，”一个身穿长马褂的男人说，“但那也是得建立在他没有对我们有所隐瞒的状态下。”
咖达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又将目光放在久弥的身上。
“至于你自己，我在想……”他若有所思地说，“宗彦已经跟我提到过，似乎你在进入自己的另一个状态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
久弥点了点头，但立刻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周围的人出现了一丝骚动，蓝轩的脸上浮现出担心的表情，林医生和宗彦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宗彦背后的信一郎也凶神恶煞地看了过来。
“哦？那是什么意思？”咖达穆问道。
久弥瞟了一眼蓝轩，她也从眼神中表达了浓重的惊讶之情。
“呃……虽然我几分钟前才知道这件事……”久弥说，这句话再次引起了一些骚动，“的确，从前我没有一点关于他的记忆，但……这一次……”
他不太想继续说下去，但还是鼓起了勇气。
“……出现了一些片段。”
宗彦若有所思地摸起了他花白的胡子。
“……我们能与，另一个你聊聊么？”咖达穆问道。
房间里的气氛再次不对劲了起来。久弥想起蓝轩之前说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个现象前所未见，这些人或许都在期待能亲眼见识一下。但……
“呃，对不起……”久弥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感觉到有几个人明显投来了不信任的眼神。
“那么……我们就再等等。此时此刻，和另一个你之间的对话非常重要。”咖达穆说，“你已经可以回去了，在那之前，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久弥看见蓝轩的肩膀微微放下去了一点。林医生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房间两侧的众人已经开始讨论一些事情，有些人表情严肃，而有些人更像在聊家常。
他猜想他这时必须说一句“没有了”，因为咖达穆深邃的眼睛还在认真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穿他的灵魂，看见他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
“我，有一个问题。”
久弥说。
此话一出，蓝轩和林医生的惊讶程度看上去大大超乎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诧异地看着久弥，房间也再次安静了下来。甚至就包括久弥自己，在听见自己这样说之后，全身都产生了一种燥热的感觉。
“那么……你问吧。”咖达穆说。
“「多不丹」……这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久弥问。
蓝轩脸上的表情更诧异了，而林水生反而低头沉思起来。
咖达穆也显得有点意外，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这让它们一时间显得没有那么锐利。不过他还是眨了眨眼睛，解释道：“多不丹……是最早开始跟踪这个恶灵的谒灵师为它起的名字，是我们给它加上去的。这个恶灵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西藏与尼泊尔一带……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具备力量的人’，无法用汉语进行精确的翻译。”
他沉吟了一秒。
“但如果硬要说的话，在藏语里这个词通常只用来指代一类特殊的人，他们的工作是超度死者，让人们的灵魂得以安息。”
久弥想到了那个巨大的罐子里面装着的东西，那痛苦的惨叫和哀嚎，不由得再次产生了一种极度反胃的感觉。
“「天 葬师」——如果你愿意的话。”咖达穆说。
久弥咽下了一口唾液。
“那……在藏语里……”久弥眯着眼睛回忆着，“古啊……着嗯……齐耶……”
他显然是没有发准音，因为包括咖达穆大师在内，许多人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猜想咖达穆应该是知道的，但如果自己没法回忆起那几个音，就还是白搭。他已经后悔提出这个问题了。
“……请原谅，我没有听清楚……”咖达穆说。
“呃……我想还是算……”
“དཀའ་དྲིན་ཆེ。”
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移向了刚进房间时看见的那个巫女打扮的女性身上。她正在平静地看着久弥。
“དཀའ་དྲིན་ཆེ，”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咖达穆脸上疑惑的表情已经不见了，“それは、ありがとう、という意味ですね。”
也许是因为跟马元浩常打交道的原因，久弥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句日语的意思。
“嗯，你指的是宇都宫小姐说的这句话么？”咖达穆再次问道。
久弥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藏语里‘谢谢’的意思。”咖达穆说，“为什么会这样问？”
久弥松了口气，他非常感谢这个宇都宫小姐为他圆场。
“从多不丹的罐子里爬出来的那个人，”久弥迟疑了一下，“或者说，那个人形的恶灵，在消失之前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整个房间的气氛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变化，就像是有人冲进来大吼了一句俄罗斯已对美国宣战，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一样。整个房间里的所有人出现了一种黑泽明式的反应，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从弯着身的状态下直起身来，咖达穆的眉毛深深地皱起，宗彦的眼睛中射出了锐利的光，信一郎惊讶的表情终于挤掉了他的杀气，林水生的脸刷得一下变得毫无血色，宇都宫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表情完全呆滞了，而蓝轩更是带着一种久弥非常陌生的惊诧朝他转了过来。
“久弥……你，你可以听见它们的话语？”蓝轩用尖尖的声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