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想不到克林维在最后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是他的族人,也在这场灾难中,终于是难逃厄运吧。
林子的边缘突然又走出一人,德拉克汉再次握紧了剑柄。
这个人非常缓慢地靠近,看上去已是个垂垂老矣的男人。他全身穿着漆黑的衣饰,黑色的礼帽,黑色的大衣,黑色的裤子与靴子,甚至拄着黑色的手杖,只有尖头有点银色。他银白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荡,脸上的皱纹也愈发清晰。
德拉克汉认得他的脸,他收起剑,定了定神。
“乔瓦尼……迪米特,迪米特教授。”
老人远远地朝他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走近他。
“啊……想必你就是,年轻的克林维在信中提到的,1897年入校的尖子生,秘银圣使休·德拉克汉吧。”迪米特缓慢地走近他们,“而我已经注意到,克林维似乎出于某种原因,已经不幸罹难。”
德拉克汉有些迟疑,不过老人已经信步走到了克林维的身边,俯瞰着他与泪流满面的阿丽莎,随即摘下了他的礼帽,他的满头灰白色的头发在风中纷乱。
“您……还记得我?”德拉克汉怀疑地问道。
“怎么可能……如果你是我的薇薇安学院的学生,拥有此等异禀的天赋我当然会记得你,不过我却还没那么大能耐把诺大个圣芙尔特魔法学院的所有学生记在脑子里。”老教授和蔼地笑着说,“不过是收到信件之后,问了几个友人,查了一些资料而已。不过奥马尔教授还记得你,他还说你们家族的炼银秘法如果能贡献国家,那必然是代代达官显贵啊。”
德拉克汉不确定现在是否是谈这个话题的最佳时机,他有些踉跄地走了过去,走到了阿丽莎身边,与迪米特四目相对。
“克林维他,最后……还是想要杀死阿丽莎……我阻止了他。”
“可以想象……但并非完全理解。”迪米特也适时地收起了笑容,“不过,孩子,我们可能没时间安葬他了。大批的军人很快就会抵达这里。我们必须现在离开。老实说……虽然很不情愿,不过眼下这个局面真的恰到好处。”
阿丽莎低着头一言不发,德拉克汉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德拉克汉点头,“阿丽莎……我们……”
阿丽莎点点头。从克林维的尸体旁起身,朝德拉克汉走来,拉着他的长袍。
“走吧,马车正在山脚下等我们呢。”迪米特盯着阿丽莎看了一会儿,转身戴上帽子开始引路,“下山的时候,也许你不介意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
德拉克汉点了点头。
于是,他从他到拉苏镇的那一天讲起,尽可能地不露掉重要的东西,尽可能地省略没有必要的东西,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迪米特。在讲到最后这天的时候,老教授一直慈祥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波澜,阿丽莎的父亲使用的魔法,阿丽莎本人使用的魔法,这期间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现在德拉克汉也不敢定论。
老教授听完后,露出了沉重的表情,他用指关节敲击着手杖的顶端,冥思苦想了许久,才抬起头来。
“你说你找到一本阿丽莎的父亲撰写的研究笔记?”
“啊,是啊。在这里。”
德拉克汉拿出那本全部用奥多里安古文字写就的笔记,递给了迪米特,老人翻开它看了两页,摇了摇头。
“这个,容我把它带走吧。”迪米特看了看德拉克汉犹豫的表情,“不用紧张……既然我人在这里,我当然是接受你们的请求的。阿丽莎会被我带往学院保护起来,由我私人的名义。我也不会让这个秘密被别人知道。”
德拉克汉松了口气,迪米特看出了这一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需紧张,孩子,我承认你的努力,而且我也认为你做的事情是对的。”迪米特说。
“您认为……我做的是对的?”德拉克汉不敢相信地问道。
“哎,就是那样。你作为一个人类,一个审判者,选择了保护一个与事件无关的无辜者。”迪米特拍着他的肩膀,“你想想,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有着他们的罪过。琉帝国的军人,突袭难民,屠杀百姓,本身就违反道义,罗丹公国的人,违背军令,擅自入林,甚至放火烧山。甚至克林维,挑起事端,并偷袭军人,这途中也有自己的罪过,你也绝不例外,秘银圣使。”
两个人听着迪米特严肃的话,各自怀着系列的理由沉默。
“在这片森林中,只有阿丽莎一个人是真正的无罪者,就凭这一点,你选择保护她,拯救她,你就没有错。”迪米特说,“更何况,对于我来说,你还保护了时间魔法研究史上的一笔珍贵财产呢。”
他最后半开玩笑的一句话,听上去更像挖苦,德拉克汉只有心里苦笑。
“坚持自己的立场很不容易,更何况是道德底线。”迪米特说,“嘛……阿丽莎,你现在彻底地安全了。马车就在山下,我会把你带到圣芙尔 特学院。”
阿丽莎点点头,侧头看着德拉克汉,似乎有话想说。
从今天开始,阿丽莎就要开启新的生活了。而他最终也不得不面对那些来自各界的责难与质疑,不过他现在太累了,没空去想那些。
“那个……我还是想……再次感谢你……”她低着头说,“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报答……”
德拉克汉终于也笑了出来,这一路十分地不易,不过他最终走了过来。他终于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将阿丽莎带出了这片林子。本来他只是坚信着自己心中的一丝良性,现在停了迪米特的一席话,他明白了。阿丽莎是唯一的无辜者。
“这是我的选择,阿丽莎。好好活下去,好好对待自己,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他摸了摸阿丽莎的头顶。
阿丽莎的脸更红了,她似乎在绞尽脑汁地去说一些话来,但是她的脑袋应该是一片空白。因为想要说的话,太多了。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做出了最不符合他身份的抉择的话……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强大的秘银圣使会帮助琉帝国与罗丹公国的联合军队绞杀所有的卡潘利塔维亚难民,恐怕两军士兵因此都不用折损一兵一卒。鲁道夫可以带着他的手下们回到祖国,卡斯特兰也可以回家,和他的女儿一起吃晚饭。
但是,那个叫做德拉克汉的男人毁灭了他们所有人的一切,只为了保护自己,这个明明在族人中被称作罪人的少女,在他心中却是唯一的无辜者。而他却是来自圣职公会的审判官,时间魔法师猎人……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显得十分地讽刺。这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背叛了世界。
幸好,到头来还有人认同他呢……阿丽莎想到,她抬头看,秘银圣使的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轻快表情……这么说或许很奇怪。
他们来到了山脚下,坡道变得平缓了起来,德拉克汉已经望到了,在山道的中央停着一辆外观朴实的马车,由两匹马拉着,一个戴着草帽车夫坐在车顶拿着缰绳,抽着烟斗。马车十分封闭,从外面怎样也看不到内部。 天光灰暗,北方的荒原一望无垠。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吧。”迪米特望着北方的天空,喃喃地说。
“……是啊。结束了。”德拉克汉附和道。
接下来呢?接下来他该去哪里呢?德拉克汉太累了,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可以容得下他。不过,他或许应该先去拉苏镇,找到他的马,亲手喂它一点吃的,再吃上一顿那个老板做的饭菜,再睡上一觉……再考虑接下来的事吧。
“教授,现在您还在关注与保护着时间魔法吗?”德拉克汉问道。
“……当然啊。不过,你也明白,”迪米特笑了笑,“这是暗中的活动。当年我向贝尔家族伸出了援手,帮助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保护这笔财富,虽然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人。”
“在圣芙尔特,阿丽莎要怎样才能安全呢?”德拉克汉追问道。
老教授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关心她啊,无妨,我就告诉你吧。她这个年纪,也是可以加入学院学习的,就算不行,也可以当做我的私人助理,始终呆在学院里,有时还能出去走走。只要不暴露身份,一切都好办。”迪米特说,“伪造身份和籍贯什么的,对我来说真的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接下来的事,德拉克汉觉得自己也不方便打听了。他只得点点头。
“阿丽莎,你先进去吧。里面有一套圣芙尔特学院的校服,把那个换上,接下来的一路都没有机会了,我们会直接到学院。”迪米特拍了拍阿丽莎的肩膀。
“咦……哦……好吧。”阿丽莎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不过她很快地理解了状况,一个人钻进了马车。
“我马上回来。”迪米特抬头对车夫说道,“来吧,德拉克汉,有些话我得单独对你说。”
德拉克汉意外地点了点头,跟着迪米特走了出去。
“你必须要知道,德拉克汉,你这次所采取的行动,应该担负多大的责任。”迪米特向前走着,语气一改慈祥与和蔼,变得严肃而低沉。
不过这并没有出乎德拉克汉的意料,他点了点头。
“不过我却是可以理解你的人,因为你也知道,我正在采取的行动,对于学院的声誉,也有很大的危害……”迪米特语重心长地说。
德拉克汉再次点头,他知道迪米特是有过黑历史的人,如今采取这样的行动,其间风险不言而喻。
“每个人一辈子都会做那么几件见不得光的事……”迪米特压低了帽沿,“但既然做了,又不能强求别人将完全不知道。”
德拉克汉静静地听着。
“这是我们的秘密,德拉克汉。我们互相都必须保守。”他对德拉克汉说道。
“我十分理解……”德拉克汉回答道。
“阿丽莎……她是个好孩子。在学院里学习魔法的话,她应该会有许多的朋友。”迪米特说,“老实说,对于这样的状况我还是很担心。万一……”
“阿丽莎的事情,可能我也没有多嘴的权利了吧……不过,”德拉克汉说,“我认为她是个成熟的女孩,她真的十分坚强。”
迪米特欣慰地笑了笑。
“德拉克汉,你也是个好人啊。你适合做一个游侠,但不适合做军人。”
德拉克汉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没有接话。
“德拉克汉,你愿意保守我的秘密吗?把有关阿丽莎的秘密保守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愿意吗?”迪米特停下脚步,郑重地问道。
德拉克汉看着老人的双眼,其间透露出的是殷切的愿望和因为苍老带来的疲惫。
“我愿意。”德拉克汉说。
老人欣慰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
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是一种可怕而可疑的感觉,德拉克汉回想起了卡斯特兰的描述,那种被软性的凝固液体包裹住的感觉,十分得令人难受。空气仿佛变成了胶体,把他整个人粘在地面上,把他的双手粘在身体两边,把他的上下嘴唇粘在一起,无法移动,无法行动,也无法呼唤……
他看见老人用颤颤巍巍的手握住了手杖尖端的饰物,德拉克汉的意识突然惊醒,他才看出来,那个饰品是某种雕刻……雕刻着一个华美的十字架。
迪米特从手杖中抽出了这个饰品,德拉克汉看见了手杖的内部闪烁着危险的银光。但是转瞬之间,那束他无比熟悉的光便从那手杖中钻出,像一条毒蛇。
时间恢复了,德拉克汉感觉到一丝带着潮气的冷风吹过了他体表的皮肤。老人收起手杖,扭过头去。
“我会原谅你的,休。但是公会不会。”老人说,“异端,在哪里都是异端。”
老人背朝着他,用手杖杵地保持着平衡,一步步向马车走去,嘴里念叨着:“好像要下雨了呢……”
德拉克汉觉得视野逐渐地模糊了起来,体温似乎被正不断吹起的冷风带走了。他用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徒劳无功地想堵住不断涌出的鲜血,他说不出话,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异常地冷……冷地他牙齿不停地打颤,冷得周身不停地颤抖……
最终,他倒下了,视野渐渐地被黑暗吞噬,他的手指还在不停地蜷缩,伸开……仿佛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已经逝去的事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