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钱百万本不反感,相反的,我一度甚至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但是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心中的愤怒、怨恨、不满在交杂孕育着。

挖土机在轰隆作响,又有好几棵树木被推倒,一大片山石被铲平。

庞大而健硕的钢铁巨兽,以一种和这山林氛围格格不入的高效率,改造着这里的一切。过往的绿色被夷平,在植被下安息了成千上万年的棕褐色泥土,被锋利的银白色铁齿给犁翻到阳光之下。无数只原本蛰伏在泥土间的各类昆虫,在阳光下开始四窜逃命。

以文明之名,这片山林正在被野蛮调拨回天地初开时的荒芜状态。

我感到愤怒,虽然我也不能理解这愤怒究竟是因何而来。但是这愤怒却真真切切地深扎向了我的胸口,以致于我无意识抓紧了藏在口袋里的那把匕首。

那把樱宁递给我的匕首,在中凝结着冰冷的质感,让我的意识陷入茫然。

“哟!小兄弟!”

恰在这时,我听到了钱百万的声音。转身,带着安全帽的他向我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怎么样!是不是有种大变样的感觉!”

钱百万双手叉腰,挺着广阔的胸膛,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气势。

“我跟你说,不是我吹,你看全省,哪家公司的施工效率能高的过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风似的胡乱挥着手,“不是我吹,三个月,就三个月,我这儿的房子就能交付了!等这里的房子卖好了,款项也差不多都收回来了的时候,我准备再去开发一下山底下的高档小区。把整个村给征用了,这样乡亲们就一起共同富裕了!”

钱百万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摆出一副勾肩搭背的姿势。他的手掌宽大得很,而且也非常温暖。但这种莫名的亲近举动,还是让我觉得非常别扭,以致于不免有些警惕。

“你看小兄弟,原来这个地方啊,真是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将来就不会啦!将来这里会有成片的高档住宅,还有高档的度假村,各式各样的农家乐。城里的那些有钱人都会到这山沟沟里来!这就是经济发展啊!”

钱百万这么畅想着,我斜着眼观察着他,总感觉他的眼角有些亮闪闪的。视线中,也带上了些许积极向上的力量。

“钱叔……大正哥……你造房子就是为了挣钱吗?”实在不知道该聊些什么的我莫名其妙地这么询问到,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么蠢的个问题。

“是啊,穷怕了啊。”钱百万这么说着,相当用力地叹了一口气,“你年纪小,估计没吃过啥苦。我们小时候啊,真是连饭都吃不饱,一件衣服得好几个兄弟姐妹轮着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生病了都没钱治,只能等死……”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声音分明有些哽咽。

钱百万将手从我肩膀上拿开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寒意重又向我拢了过来。

“我妈她当年就是因为家里穷,所以没享上福就走掉了。”

钱百万说这些的时候,之前的那种大大咧咧竟收敛成一种抑郁的感伤。以致于连对他向来有些反感的我都不免有些动容。

“所以,得赚钱。努力干活,努力赚钱。只有赚了钱,才能过好日子,才能帮助乡亲们一起过好日子。”

钱百万把戴在头上的安全帽摘了下来,我注意到了他鬓角那斑驳的白发,突然发现他其实远比我想象的要老。

“有人说我这个人俗气,就知道钱。我真想说去他妈的!这个国家发展到今天,你说哪一点是靠那些整天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梦为马的酸诗人创造的?现在一群酸文人,一边住着老子吭哧吭哧盖的房子,一边骂老子是低俗的暴发户。去他妈的,没老子这群低俗的暴发户吭哧吭哧地干,像那些诗人一样整天去谈理想谈主义,这国家还得是几十年前那幅穷鬼样子!”

大团的白气从钱百万嘴里喷了出来,带着让人发晕的烟臭味。我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将脸撇到一边,以期避开那浓烈的口气。

“等这儿的地整的差不多了,我的二期工程也要开搞了。到时候把那个旧庙给它拆了,造上一个山林度假村,专门招待那些非富即贵的主。我跟你说小兄弟,稳赚!稳得很!”

钱百万继续在我耳边絮叨着,我只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被他的口臭给污染了的样子。无处可避的我感到一种近乎愤怒的厌恶感觉,像是一股脏水在血管里肆无忌惮地乱窜,肢体的肌肉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有一种想奋力挣扎,抓住一线生机的欲望。然后,掌心间冰凉凉的触感让我从这种压抑中回过神来:右手隔着衣服,我紧握着口袋里的那把匕首。

钱百万嘴里吐出的黏稠在一起的语句,像用黄沙搅拌过的水泥,满是隔阂生硬的感觉。时不时有几个词汇像坚硬的鹅卵石,从这份生硬和隔阂中钻出。

拆掉 推平 重建 高档别墅 度假村

发家致富 稳赚不赔 一起发财 奔小康

赚钱 赚钱 赚钱 赚钱 赚钱 赚钱

我的视线从斜睨到正视,掌心间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哦我从这份茫茫然中回过神来。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口袋,紧握住了那把匕首。

寒意消退,掌心捂热了匕首。我望着依旧在滔滔不绝的钱百万,突然明白了心中潜藏的愤怒因何而来: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根本不能也不愿意去意识到樱宁她们的存在。

那些有别于人类,但却又无比真切的存在,就这样被一些人用自欺欺人的唯物论和无神论,强行贴上“封建迷信”的标签后就被彻底否决了。甚至于在干涉和伤害他们的时候,这些人连最起码的犹豫都不存在。相反的,内心还总怀揣着一份“清扫封建残余”的可悲而可笑的优越感。

说到底,终究只是出于那可耻的私利和自大。

我想起了樱宁的脸,想起她在樱花树下随落樱起舞的样子。白皙如玉的肌肤,柔顺如瀑的长发,纤长的睫毛,明媚的双瞳,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系在腕上的红丝线。

意志,仿佛在被一种无形的情感蛊惑着:无论如何,我必须守护住樱宁。

但就在下一秒,我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回头,是樱宁严肃的脸。

“哟,晚上好啊丫头!又漂亮啦!”钱百万伸手用力地揉了揉樱宁的脑袋,“我就一直想生个女儿!”

“……没大没小的家伙,我……”

我清楚听到了樱宁地嘟囔声,生怕她一时控制不住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就赶忙找了个借口,把樱宁拉到了一边。

“你怎么来了?”我问道。

樱宁没有理睬,她转过身,望着不远处正在如火如荼施工中的工地,又有两棵树被推到了,无数的鸟雀惊起,在黄昏的天空中不知所措地盘旋着。

“我感受到了你内心的恶意……”这么说着,樱宁将手放在了我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人类的恶意让我有些难过……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

反复低语着“不知道为什么”这六个字,樱宁低下头去,然后又忽然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头来,“我明白了,因为我是你的母亲啊……”

她这么说着,发出一阵浅浅的叹息声。

如果是在平时,我肯定要和她争辩了,然而在此刻,我却只是觉得自己的胸口暖暖的。而在这阵暖意中,却也带着阵阵隐痛。

“没有一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心怀恶意;更没有一个母亲,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成为杀人犯。除非……”

樱宁贴在我胸口的手放了下来。

“除非,被杀死的是母亲自己……”

“!?”

她这么说着,樱宁从我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把一直被我紧握着的匕首,她打量着手中的那把匕首,沉默着,匕首反照出的光痕映在樱宁的脸上,让她五官的轮廓和质感更显清晰。

“作为一个妖怪而言,一切都无所谓。生死也好,存亡也罢,尽是天道,终不可逆。”她停顿了一下,拿着匕首的手垂放下来,视线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但对于母亲来说,她会不惜一切地保护自己的孩子,哪怕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樱宁将手中的匕首重新递向我。

“为生存去弑母是成长的必经。”

她这么说着,脸上满满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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