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枫叶湖边的人行道上，李紫叶拍了拍刚才钻草丛沾上的草屑，挑了来时的另一个方向，沿着湖岸慢慢地走。
天色尚早，才抖落身上旧衣的蝉儿趴在树梢之上，饱饮了淋漓地树汁，开始了初夏它们第一声歌唱，催得人昏昏欲睡，连水鸟也躲到了荷花塘的深处打盹。
人行道上行人不多了，这时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猛烈的时候，大部分人要么回到了家中，享受科技带来的凉爽和舒适，再一饮而尽一杯冰水。
要么就退到了林中，借着午后的枫林的浓荫，搬来一把椅子，泡上一壶茶，背靠着椅背小憩。
李紫叶眼前就出现了这样一个茶馆。说是茶馆并不准确，因为这里只是简单地借着原来的售货处搭建了一个场地，三四把把吱吱呀呀的竹椅，一张陈旧却坚固的木桌，就构成了这个茶馆的有机单元。
茶馆人不多，都是些逗鸟打牌的老大爷们，对于他们来说，一盏谈不上精致的大碗茶，几个谈得来的同龄好友，就足够他们聊一天了。
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地方是很无聊的，不过李紫叶却觉得格外亲切，小时候，因为叶父叶母都忙于工作，周末她可没少跟着张伯来类似的茶馆一类的地方写作业。
那时还懵懵懂懂的她听不懂张伯和一群爷爷辈的长辈们聊什么，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能写完作业自由的玩耍就行。
尤其是每次写完作业，张伯就会奖励给她三颗大白兔奶糖，她总是舍不得吃，要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吃一颗，因为在家的话，叶母是不允许她吃太多糖的，也就只有跟着张伯出来，她才可以悄悄地吃吃糖。
就连李紫叶关于茶馆的回忆里，似乎也是甜甜的大白兔奶糖的味道。
李紫叶微微一笑，有些感怀。她想了想，轻快地走进茶馆，走到售货处的窗口前问道:“你们这里有大白兔奶糖吗？”
看守售货处的是一个粗壮的中年大叔，同时也是这个茶馆的老板，他摊手道:“没有，你还是去外面超市买吧。”
李紫叶小脸一垮，想了想说道:“那给我来一杯竹叶青吧。”大叔一愣，似乎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还要在这里喝茶，旋即笑道:“好嘞，你先找位置坐，马上就来。”
李紫叶付了钱，找了个稍稍靠近边缘一点的座位，面向湖的一面，有一丛灌木挡着，很是适合观察湖面。她就准备在这里等到晚上了。不然天知道楚竹衣他们晚上什么时候来。
李紫叶刚刚坐下，大叔就左手拿着一个干净的装着茶叶的玻璃杯，右手提着开水壶过来了。
杯子一放，沸水一泡，激荡的水花卷着茶叶上下沉浮，腾起袅袅热气。茶叶也在这个过程中，悄悄地舒展开了身子。一缕茶香悠悠地飘散在空气中。
大叔把开水壶放在桌下，说道:“水不够了就提着壶找我就行。”说完，就去忙乎别的客人了。
李紫叶也不介意，这种茶馆就是这样，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简单朴素是这里的标签。
想到还有些时候，她往后一仰，靠着椅背浏览手机。
“小姑娘，能用一下你这儿的开水壶吗？”这时，一个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人端着一个杯子走过来问道。
李紫叶点点头:“当然可以，哎，您坐着吧，我来帮你倒。”
老人摆摆手笑道:“不用，我来的了。”他提起开水壶倒水，手倒是一点也不抖，稳稳当当。
老人倒完水，大概是杯子还烫，没急着离去，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能耐得住在这里喝茶的年轻人。”
李紫叶挽了挽耳边被湖风吹乱的头发，不好意思道:“我这也是小时候经常跟着长辈来，习惯了。”
老人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可惜我家那个孩子就不喜欢这里。要我说，这里环境多好，不仅有水有树，还有花有鸟，可不比在房子里闷着好多了?”
李紫叶好奇地问道:“您经常来这里吗？”恰巧老板从旁边过，听到李紫叶的话，笑道:“王叔可是这里的常客，只要我开门，他几乎都要来这里点一杯茶。”
老人小啜了一口茶，说道:“是啊，儿子孙子都工作了，一天到晚都忙，那家里有什么好呆的，还不如就来这湖边看看水，看看云，挺好的。”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李紫叶却隐约听出了老人话语中的一丝落寞。
“那一个人坐着多无聊啊。”李紫叶实在无法想象，怎么样就这样干坐一天，一点娱乐方式都没有。
老人笑着摇摇头说道:“还好，我老伴陪着呢。”
“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李紫叶快速扫视了一眼附近，疑惑道。
老人望向湖水，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平淡地说道:“老伴死了，就埋在了这湖边上，后来这里修了公园，也找不到了。”老人收回目光，笑道:“不过，反正都在这里，我也就常来这里坐坐，给她聊聊生活上的各种事，一天也就过去了。”
李紫叶愕然，她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老人似乎很是感触，半是回忆半是叙述道:“当初这里还只是个大鱼塘，我家在鱼塘边上，我老伴家就在另一边。那天下午她洗衣服时，衣服飘走了，她又不会游泳，在岸上急得直掉眼泪。我正巧扛着一篮子菜从旁边过，脑子一热就跳下去帮她捡，结果衣服倒是捡回来了，菜篮子全掉水里了，哈哈哈。”
老人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发笑，他回忆道:“那时候菜多珍贵啊，自家都吃不饱。她当时特别愧疚，一个劲地给我道歉，我倒是没关心这个，只觉得这谁家的姑娘真好看。哪怕晚上回家挨了顿揍，脑子里都还是她的样子，我爹以为没揍疼，还多揍了几下，你说冤不?哈哈哈。”
李紫叶也跟着轻笑，老人的描述说不上多华丽，但偏偏听来，就好像一幅生活的画卷，在这缓缓的描述中，徐徐展开。
“后来我就上了心，专挑她洗衣服的时候路过，这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1975年的晚上，我约她到湖边的小石滩，那里有个地方刚刚好够挡风，还不被人看见。呐，就那里。”老人说着，指了指湖边的一出处乱石滩。
“那时候脸皮薄，怕被人瞧见，就找了个这么个地方。那天晚上，我就靠着采了一下午的一把野花和莲子，向她告了白。现在想来，当时可是真的傻啊，结结巴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怎么就看上我了呢？”老人哭笑不得地说完，又喝了口水，李紫叶听得认真，见此主动地给他满上。
“后来，结了婚，生了个儿子。我也在国企找到了份工作，薪水能过得不错。日子就这样慢慢过着，我一直以为可以就这样过到老。直到国企改革，我下岗了。”
老人说到这里，古井无波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一切来得太快了，我没能力，挣不到钱，下岗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子俩挨饿。那时候，我想过各种方法去赚钱，就差去偷去抢，甚至我连死都不怕了。我曾经一度在别人家门外徘徊过许久，可是我怕，我怕她被我牵连，最终还是没下手。”
李紫叶默然，那个时间段，她也偶尔听张伯说起过，对那时的人来说，真的是如同天塌了一样。好多人原本国企的员工家庭，就在这次下岗潮里瞬间支离破碎。
老人深吸口气说道:“要不是她一直陪着鼓励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会坚持下来。那天，我偷偷发现她把一碗饭吃了两天，我没说，我怎么说啊！我只是恨，恨自己没能力，恨自己给不了她安定的生活。那些日子，是真的苦啊，苦得看不见头。她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后来，我找到了一位朋友一起做生意，这才慢慢有了起色。有了点存款，我盘算着带她去玩玩，一辈子操劳了，儿女也长大了，该休息休息。可是谁知道她身子却在那几年里落下了病根，在出发前一个月，一病不起。06年的时候，还是没熬住，就去了。”老人说着，眼里依稀有些许晶莹，他颤着音道:“她走后，我一个人关屋子里盘算了好几天，她跟我这一辈子，就吃了一辈子的苦，当初说得信誓旦旦给她幸福的生活，带她去全世界看看，结果都没实现。你说，她当初怎么就看上了我呢？”
老人扭过头，望着湖面，一时凝噎。李紫叶也忍不住叹息一口气，命运就是这样弄人，有多少人能完全幸福美满完一生呢？
风从湖面上柔柔地吹来，带来一丝荷花的香气。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和不远处打牌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人好一会儿才重新转过头来，平复了语气缓缓说道:“你说人活着这一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有个人念想着吗？哪怕走了再远，只要还有人挂念着，就足够了。”
老人说到这儿，背过身子去，抹了抹眼睛，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所以我总还是要来的，至少得挂念着她啊，这是我欠她的。”
李紫叶看着老人突然有些佝偻的身影，心里有些难受，刚刚想说话。就见老人突然站起身，长呼一口气道:“哈哈哈，倒是让你这个小姑娘听我老头子絮絮叨叨讲了半天，真是不好意思啊。”
李紫叶摇摇头，认真说道:“没事，我觉得你们的爱情很感人。”
老人望着李紫叶，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真像啊。”他低声喃语。
“什么？”李紫叶刚喝下一口茶，没听清楚老人的话，疑惑地问道。
“哦，没事，今天也差不多了，小姑娘我先走了。”老人笑着摇摇头说道。
李紫叶应了声，把老人的杯子递给他。老人刚走出一两步，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把一把大白兔奶糖放在桌上。“我这正巧有点糖，来，拿着。”
李紫叶一喜，剥了一个奶糖扔进嘴里，嘻嘻笑道:“谢谢爷爷，您居然还随身带这么多糖啊？”
老人笑而不语，抬头看了眼幽深平静的湖水，转身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