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一条歪歪扭扭的傍山小路延伸到很远的天边,渐渐地隐没于低压的阴沉天空下地平线彼端的几棵只能依稀看清剪影的高大枞树底下去了。

    马车的木质车轮压过这条由干硬的泥土构成的小路,颠簸而缓慢地驶向山脉尽头的荒原,木质的结构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混在荒原隐约的风声中,摇摆着前进。车夫的脑袋由草帽覆盖着,嘴里叼着一缕长长的草杆,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

    阿丽莎·贝尔的思绪则完全不在眼前的路上,她坐在马车阴暗的车厢里,背靠着马车前进方向的座位上,将头部紧靠在厢壁上,透过倾斜的窗户凝望着他们正背离的方向。一片宛如空中堡垒般庞大的黑色积雨云正渐渐压过山头,让山腰上的那些墨绿色的树木都如同焦枯一般被漆黑的色彩笼罩,在那里传出了隐隐约约的沉闷雷鸣声,让整个马车的车厢都发出微弱的颤抖。随着马车的前行,那座山与黑色的云在侧窗的视野里逐渐地被挤出,但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里。

    车厢对面的座位上,一位老人刚废力地点着了车厢另一侧壁上的油灯,温暖的黄色辉光缓缓地充斥在这个车厢内,照亮了少女身上体面的服饰,棉质的白色上衣,领口镶着复杂的金色花纹,透着一丝不苟的设计。而那个老人则是一身漆黑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礼帽。

    老人点亮油灯,向后靠在座位上,进而立显疲态,仿佛就这个动作就让他有些吃不消。他摘下了礼帽,放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抬眼打量着阿丽莎的衣装,她端坐在座位上,眼神带着复杂的情绪,固执地看着远处的山峦。

    “那身衣服,你穿着还合身吗?”老人缓慢地开口问道,“我临走的时候,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就只带了套正常尺寸的。你感觉怎么样?”

    阿丽莎朝他转过头来,礼貌地微笑着点了点头,即刻却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刚放下的帽子在手上把玩起来。

   “你……有那么舍不得他吗?你们总共才相处了几天而已。”老人微笑着问道。

    阿丽莎愣了愣,把目光拿回车厢内,带着那些复杂的情绪在老人脸上停留了一下,却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半晌,又将头靠在了厢壁上,不过目光里又像是少了些什么。

   “不知道这样说对你有没有帮助……阿丽莎,”老人盯着少女的脸,认真地说着,“不过这世上有些人,他就是会觉得……道别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

    老人提出的这个话题似乎终究引起了少女的注意,阿丽莎扭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老人严肃的眼睛。

    “……我不明白。”

    “就是,”老人微微坐直了些身子,将帽子在手上转了两周,“有些人,多数是男人,当然……我认为,正因为他们知道离别的感伤,也因为他们知道道别的不易,所以才会对某些人不辞而别,这是……他们的选择。”

    阿丽莎的表情晕开了几个流离的情感变化,张了张嘴,小心地问道:“对某些人是……对某些什么人?”

    老人似乎有些尴尬地耸了耸肩,说:“我只是见过许多像这样的人。不过我没有孩子,也没有家人……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谈这些未免显得有些粗浅,不过我认为这应该能够帮到你。”

    阿丽莎的表情又染上了几分虚无的悲哀,她又想在窗户里找那座山,可是马车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变了个道,窗外只有一望无际的荒野和低矮的灌木丛。

    “我不觉得你现在可以理解这样的感觉。”老人轻叹,“也不觉得我可以去切身体会你的感受,因为你还年轻,可以感到……许多……更敏感的东西,是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无法感到的。”

    车厢里的两人沉默了半晌,老人放下帽子,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膝盖:“不过,他的感受,我自认为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阿丽莎又一次回过头来,老人向前倾着身子,十指合拢放在膝盖上。

    “他可以说,直接放弃了他追随的一切理念与原则,也亲手推翻了支撑他的一切规矩和逻辑,这些外在的束缚通通都被他斩断,为了达成他这一次的目的,或者说是理想,而他终究达成了他的选择,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尊重与敬佩的事。”

    老人郑重地说着,阿丽莎默默地听完后,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再一下子呼出,低垂下眼帘,突然显得疲惫不堪般蜷曲起了身体。

    “而在那同时,关于他要为此所付出的代价,他一定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不会是那种,不明白自己的选择应当要承担的后果与责任的人。”老人伸出一只手,放在阿丽莎的手背上,“我知道你一定暂时不能理解他,而他也一定不会奢求你的理解。他的愿望已经达成了,阿丽莎,那就是你的平安无恙。对他来说,这样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阿丽莎没有说话,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袖子抖一抖,一串琉璃色的串珠从她手腕上滑下,带着诡异的光华。

    老人的眼睛看着她手腕上的串珠。

    沉默再次降临了,老人又靠了回去,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加地深重了些。他沉吟了几许,又微笑着开口说道:“阿丽莎你觉得……凡事无绝对这句话是对的吗?”

    阿丽莎略微抬起眼来,眨了眨眼睛。

    “是对的吧……即使是由我们来看。”阿丽莎慢慢地说。

    老人保持着微笑。

    “那么在你看来,凡事无绝对这句话本身是对还是错呢?”

    阿丽莎愣住了,她垂下头,反复咀嚼着话中含义。

    “我用这句话做自己的座右铭,正是出于其间这幽邃的哲理。它有着高度的自我肯定,也包含着严肃的自我否定。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每件事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那些被人们兀自利用着的相对。”老人看着阿丽莎的表情,笑着耸了耸肩,“那,我这句话也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了。当他,愿意去做出这样的一个抉择的时候,严格来看,只是他的利益所向从一个既定集团转向了另一个既定集团而已。”

    阿丽莎别扭地低下了头,脸上露出淡淡的不悦的表情。

    “但是,到头来……不知道这样说可不可以让你好受些,他的最初,也是最终的选择,却绝对与哪一种绝对利益无关,他所追求的东西,是他所认为的正义,也是他所坚持的正道。”老人说。

    阿丽莎却突然悲哀地笑了。

    “这岂不是在说,德拉克汉所追求的东西,不就是虚无吗?”阿丽莎的声音中带着痛苦说道,“总是口口声声去说正义与理想的词汇,实际上不就是他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却什么也没得到吗?”

    老人愣住了,他不曾想到,由这女孩的立场说出这样的话来,使他感到了几分沉重,甚至可以说是残忍。他想起了德拉克汉对他说过的话,也许是得到了检验。他看着阿丽莎惆怅的表情,不再多说一句话,而是拿起了他放在身边的黑色礼帽,扣在了头上。

    “我欠了他多少……”阿丽莎看着窗外的景物向后溜走,就像时间一样,“用一生都不可偿还。”

     老人沉默了很久,轻轻拍了拍阿丽莎的膝盖。

    “好好休息休息吧,孩子,”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以帽檐遮住眼睛,在那最后一瞬间,他看见雨水在车窗上留下了细长的印记,看到了路边的大树上,一个穿着公国边境军褐色斗篷的身影被一根细绳挂在枝条上,在风雨里摇摆着。

    阿丽莎也闭上了眼睛。

    马车奔向远方,将追赶而来的积雨云甩在身后,被大雨洗礼的海神之森发出阴森的啸响,仿佛魔鬼在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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