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融剑台下众人看了一天比试也已经乏了，可当简素和易如日两人走上台去之后，各宗弟子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盯着台上的两人。

一方面，普天之下谁都知道阴阳阁和剑宫势如水火，彼此之间都是恨不得把对方的脑浆子打出来，这本就是一场注定激烈的斗争。

而另一方面，简素也被看做是剑宫的最后一根独苗，虽说叶泠然已经成功进入了下一轮，可他获胜的方式毕竟不光彩，而且之后也不会有人再上他的当，凭他一境的实力也不可能再翻出什么浪花来。

可以说，如果简素输在这一轮，那么剑宫在这次大比就要彻底止步，剑宫被剥夺八宗之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简素只有六境，而他的对手却是七境的易如日，六境七境之间犹如天堑，易如日不可能会输。

所有人都在等着简素落败的一刻，那将是历史性的一幕。

在融剑台下阴阳阁所属的位置上，正中间的地方，苏衣然低着头静默不语。少女身上穿着的黑色衣裙轻易地将她融入到阴影之中，但就算如此，也绝不会有人忽略她的存在，少女看不见，但这并不影响她成为一颗耀眼的星辰。

坐在苏衣然身旁那个穿着华贵的中年男人正是阳阁阁主，苏明，他本身也是苏衣然的父亲。

他此时正静静地看着融剑台上，神色平静。

“衣然，你怎么看这场比试？”苏明微微侧过头去，看着自家女儿，语气温柔地问道。

苏衣然闻言，抬起头来，无神的双眸盯着台上看了一会，少女脸上有些茫然，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看不见。”

“呃……”苏明语气一顿，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苏衣然的脑袋，语气感慨地说道：“剑宫果然还是剑宫啊，都这样了还能培养出这种弟子……”

“这丫头和前两天那丫头实力都不差，要是抽的签再好点，说不定能进前四……只是可惜啊，他们现在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虽然这么说着，苏明脸上却是露出了几分得意，能亲手把剑宫从八宗之中赶出去，他也算是做到了无数阴阳阁前辈们都做不到的事情。

“她很奇怪。”苏衣然突然说道。

“什么？”苏明听着苏衣然的声音，愣了一下。

但苏衣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下头去之后便不再说话。

苏明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但他心里却并无多少波澜，他可不觉得一个区区六境的小丫头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就算她来自剑宫！

苏明看着苏衣然，少女穿着及膝的黑裙，坐下之后裙摆被拉高，风一吹更是会露出腿上的大片白皙肌肤。

苏明脱下衣服给她盖上，有些无奈地说道：“衣然，你以后来比试，还是不要穿裙子了。”

“为什么？”苏衣然抬起头，语气有些疑惑。

苏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跟自家女儿说你穿裙子会有好多人偷看你的腿，而这让他这个当父亲的觉得很烦。

苏衣然突然笑了，虽然只是抿嘴微微一笑，但苏明还是愣了一下——他好长时间没看到自家女儿对自己笑了。

“其实我知道的。”苏衣然淡淡地说道。

苏明顿时有些惊喜，心里暗想自家女儿终于懂了些人情世故，明白女孩子在外面很危险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你是怕我腿冻着，其实我不冷的。”苏衣然语气认真。

……

融剑台上，简素很安静地站在角落的一方，她看着另一边满脸阴翳的易如日，缓缓地握紧了手中长剑。

易如日很是得意地狞笑着，他步入七境已经多时，自然不会把还只有六境的简素放在眼里，此时看见简素，就像是看见了送分童子一样，眼睛里都冒着光。

“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竟然会遇到你。”易如日眼神玩味，语气轻佻，他看着简素，很是轻蔑地说道：“怎么，手下败将，要不你自己认输吧，免得等会被打得连你师傅都认不出来！哈哈哈哈哈……”

但简素并没有被易如日的话语所影响，她的神色依旧相当沉静，夜色里，阴影之中，少女缓缓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这剑名为四月。

和剑阁里的那些名剑不同，四月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铁剑，但它对于简素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这剑是小云送给她的，小云攒了四个月的钱才给简素买了把剑，所以它叫四月。

见简素拔剑，易如日的表情逐渐变得阴沉，他狠狠地啐了一口，语气低沉地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了。”

忽然，易如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对了，我上次在归云楼杀的那女人是你的朋友吧？她的尸体和魂魄中天用道法封印住了……”

“我要让她永不超生！”

简素听着，猛地瞪大眼睛，少女一咬牙，单手握剑，身形骤然闪出，朝着易如日猛刺过去。

易如日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明显乱了方寸的简素，双手结印，一道灰蒙蒙的云气在自己胸前聚拢，宛如盾牌般挡住了简素的剑。

而在天空之上，还有着更多云气正迅速朝着融剑台方向汇聚而来，将本就阴暗的天空遮蔽得更加昏沉。

剑光划过云盾，却没能将其撕裂开来，云气与剑气之间爆出星火，一道火光燎燃，照亮两人的眉目。

那云盾终于被撕裂开一道口子，但简素的剑气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少女借着剑身反弹的力道身子飘然后撤。

而易如日则是面色一冷，衣袖一甩，云气顷刻散去，化作一道道飘无声息的云箭朝着简素穿刺而去。

简素抽剑回挡，剑光一闪而逝，与那灰色云气化作的箭身擦过。少女快速侧开脸，堪堪闪过那阴险的一箭，几根发丝被斩落，悠悠飘往地面。

简素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借力而起，四月立于胸前，剑光便随着她娇小的身子一并燃起，仿佛她自己也成了一柄剑。

融剑台上被易如日召来的云气瞬间被绞碎，以简素为中心，一道剑气澎湃的大阵悠悠展开，无数幽青剑影环绕着简素的身体。

剑宫所属，青莲剑阵！

剑阵光影冲天，将漫天云团撕扯成絮，像是漫天飞舞的碎缎子和纸屑。

简素在前一天晚上曾经跟瑜子兮讨教过关于易如日的事情，她知道易如日全部的攻击手段都是依靠这些云气，只要毁了云气，易如日就是没了牙的老虎。

易如日脸色有些阴沉，他自然也是看出了简素的用意，同时他也有几分心惊，简素的实力似乎要比他想象中更强上几分，但……

“也就只是这样了。”

易如日说着，身子便凌空而起，一下子便来到剑阵上方，他手上结出个极为复杂的手印，怒喝一声：“给我破！”

天空之上的厚重云层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顿时云聚如龙，从天空之上倾泻而下，从四面八方涌向简素和她的剑阵。

简素神色如常，她隔着剑阵和厚重云气与易如日有一瞬间的对视，易如日愣了一下，心里一寒，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疯狂的杀意。

虚张声势罢了……易如日这么安慰着自己，心里却更恼火，他双手猛地向前一推，云气以更快的速度扑过去，要将少女碾压成泥。

简素并不慌乱，四月猛地向前一甩，连带着简素自己的身子也随剑转去，划出一个**优美的曲线，一柄长剑幻化出数十数百道剑影，铺满视野，一时间寒芒当空，如瀑布般一层层荡开厚重云气。

但仅仅片刻，简素的身子就从剑阵中飞跃而出，她连连后退，用四月绞碎那些纠缠不休的污浊云气，大半融剑台已经被云气所笼罩，易如日的身形也被覆盖其中，不见踪影。

嗖——

一道云箭自云气中弹射而出，破开简素身前的剑气，重重地撞击在剑身之上，简素身形一震，闷哼一声，手中四月几欲脱手，少女被冲得向后滑出数十米，一直到融剑台边缘才堪堪停下。

少女握剑的虎口被震得开始流血，口鼻处也溢出血迹，但简素只是胡乱地一擦，甚至没有给自己调息的时间，便又握着四月冲了上去，与漫天云气纠缠在一起。

……

融剑台下，剑宫几人十分揪心地看着台上，雪清欢在和简素闹别扭，但此时也是满眼担心。叶泠然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师姐这样下去，会输。”

瑜子兮蹙着眉，心疼地看着台上不断被震退的身影，缓缓说道：“素素的灵力不如易如日，她这样打下去迟早会被拖垮，可对付易如日也只能先想办法破了他的云气，如果是白天借着太阳就可以，可现在是晚上……”

“如果有太阳就好了。”

“可现在……”

……

又是一声撞击，仓促结成的云气被剑光切割成千丝万缕，易如日身形被震退，却马上又融入到云雾之中，后退途中他还不忘甩出数道云气，化作云箭刺向简素。

少女疲于身形变化，只堪堪挥剑封挡，却还是有一道云箭破开防御呼啸而去，虽然简素已经竭力侧身躲闪，剑衫还是被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鲜血飞溅。

腰侧被伤，一瞬间少女疼得几乎身子麻木，四月几欲脱手，简素强忍住痛苦，身形迅速后退，想要暂时拉开二者距离。

但易如日也已经注意到简素受伤，明白此时正是追击的好时机，漫天云气向前逼压，几乎是瞬间就将简素笼罩进去。

简素被笼罩进云海，单手持剑，咬着牙警惕着四周的声响，突然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四月猛地向某处挥去，一道剑光破开云雾而去，撕拉一声，易如日的身体被生生地从云雾中逼出。

易如日看着手臂上被剑气划出的伤口，面色阴沉，他身形一闪就又退入到云气中，简素便再次失去了他的气息。

而与此同时，漫天云箭再次朝着简素刺去。

简素咬了咬牙，她看着自己腰间的伤口，痛意席卷全身，她却在想这伤会不会留疤，小师弟以后看了会不会不喜欢。

“够了！”台下瑜子兮再也看不下去了，心急如焚的宫主大人大声道：“素素，认输别打了！”

但简素此时已经听不清瑜子兮的声音，她好像听见了师傅在叫她，又好像听错了……不过不重要了……

简素有被几道云箭刺中，身上有更多的地方绽放出血花。她堪堪挥剑挡住攻势，强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剑意却节节升高，比起最开始时，甚至不降反升。

少女目光如剑，散乱的长发随风激荡，秀美的小脸上泛起一抹晕红，她贝齿紧咬，四月剑尖直指向天际。

躲在云雾中的易如日神色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反观简素，一道道剑气自她周身散发而出，进而迸发出深青的色彩，那些旋转而起的剑气搅动云气，犹如翻滚不休的火焰。

云海不依不饶，依旧层层逼下，简素的表情变得沉静，她深深地长吸一口气，两只袖子竟是被自己的剑气崩裂开，露出白嫩如玉的胳膊。

剑意依旧节节升高，仿佛刚才的过招只不过是小打小闹，云雾之中隐匿身形的易如日面露惊惧，催动着云气忽然神色大变。

拨云，开天。

易如日慌乱想要抽身，却为时已晚，原本磐石般坚不可摧的云海被剑意硬生生地割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剑光自裂开的缝隙灌入，起初的一线便瞬间连绵成一道极深的裂痕，浩大的云海被剑气割成两半。

易如日的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从云海中倒飞出，他一路咳血，不停倒退，跌跌撞撞地落到融剑台上。

而简素在用完这招之后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同样跌到在台上，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人，少女定定地看着易如日，眼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易如日站了起来，他虽然身形不稳，却并没有倒在这一剑下，易如日看着简素，面色惊惧，他死活都想不到简素竟然能将他的云海斩破。

但……也就这样了吧？

易如日表情有些狰狞，他看着不远处倒在地上无力再站起的简素，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快意，他咬了咬牙，强行聚拢起仅存的灵力，右手一挥，漫天云气从四面八方再次涌来，汇聚在易如日头顶。

简素倒在地上的身影在厚重云层下显得特别渺小，像是会随时被吞没的蝼蚁。

果然还是打不过吗？

简素心里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苦涩，她试着动了动手，却已经无力再握紧四月。

漫天厚重云层在朝着简素压下，但少女已经没心思再去管那些，浑身上下传来的剧痛让她意识变得模糊起来，简素吃力地侧过头，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她的视线像是穿过了云层，最后落在一口井、一棵树上。

是枯树啊……简素这么想着。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到小云的时候，那时候老树还没枯死，每年春天的时候都会发芽，到了时候就会开很多花。

那个时候小云还没有去归云楼卖唱，她喜欢在春天老树开花的时候拿着木头和刻刀做些雕刻。她曾经给简素刻了把木剑，却又觉得太寒碜没好意思送出手，过了四个月小云买了把真的剑送给简素，那剑就叫四月。

好可惜啊，这么好的女孩，她死了……

简素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记忆里那个女孩不时出现，成了那段温水般的日子里少有的欢乐源泉。

简素又想起了那柄木剑，就是用那棵枯树的枝做的，雕工很差，也不直，看起来很搞笑……

枯……树？

简素轻轻眨了眨眼睛，她突然想起了那天，自己在后山迷路时看到的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她也是在一棵枯树下。

她说要教自己一剑，便随手折了枯枝，望着苍天与大地，神色平静，剑舞如歌。

那一刻，四季流转，天地变化，白昼化为黑夜，枯木重又逢春。

小师弟说，那是剑韵。

她说：我有一柄凡尘剑，可逆诸天日月星。

简素轻轻闭上了眼睛。

气海之中，一道金色的小剑此时疯狂地颤动起来，简素心神一动，那剑便依循她记忆里红衣少女剑舞的轨迹运转。

简素突然明白了那时候小师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股莫名的力量自气海中散逸而出，迅速地充向四肢百骸，简素用力握住四月，慢慢地站了起来。

腰侧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半边身子都被染红，但简素并不在意，她高举着四月，朝着云海之中一步一步走去。

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出现在简素身上，少女破碎的剑衫微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

易如日看着她，神色复杂，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家伙又能站了起来，他瞪着简素，却偶然对上了她的视线，于是愣在那里。

简素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是跨越了悠远时光，历经漫长岁月，在她身上传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气息，少女清秀的容颜上突然滑落泪水。

她走到了易如日面前，缓缓举剑，慢慢地从他的肩胛骨刺入，将他的整个肩膀贯穿。

易如日愣愣地没有丝毫反抗，在他的眼里，云海之中，有着一道光亮起。

那是简素的剑，

宛若大日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