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格尤里站在公王的床边寸步不离。

公王贝尔休呆呆地睁着无神的眼睛，注视着床帐的顶端一言不发。尽管外头已经敲起了丧钟，但是贝尔休仍然有着微弱的呼吸。

他还没有真的失去气息。

但已经是早晚的问题了吧，他眼神里的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弱消逝。

而他忠实的骑士只是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公王生命的逝去，一言不发，像是石像一般。

没有人注意到克格尤里的眼神有多么复杂。

悔恨？

羞愧？

也有茫然和一种空白失落感，就像是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同时又有一种渴求已久的解放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卧病已久的重要之人终于逝去，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一样。

这些情感让他看起来一瞬间老了许多。

而在这混杂成一团的情感里，其中有一种情绪特别地强烈──

决绝。

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样，克格尤里脸上混杂的情绪里唯一没有的就是犹豫。就像是他当初决定跟随公王时一样坚决，也许在考虑时会犹豫，但一旦下定决心就是另外一回事。

而他目送自己上一个“决心”的逝去。

至少，看着他离去，这已经是克格尤里的唯一执念了。只要贝尔休逝去后，他就要投身于魔道──不，他早就已经投身魔道了。

“对不起殿下，我不是一个忠诚的骑士。”

还是忍不住倾诉。

克格尤里没有期待眼前正在弥留的公王会回应自己的话，也不指望那些已经成为尸体的卫兵和女官会回应他的话。

他纯粹只是在倾诉而已，不吐不快。

然而，垂着头的克格尤里却忽然感到一股视线射来。他稍微抬起眼睛，瞬间和冥尔休无神的眼睛对上。

会是回光返照吗？贝尔休眼神一扫刚才的阴暗。

“我……知道……”

“殿下？”

听见那沙哑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饶是沉稳如克格尤里，他也不禁面露呆愣。

“吓到……你了？”

贝尔休试图挤出身体里最后的力量，撑起了身体。克格尤里本能地把枕头垫在公王的背后，一切都是如此顺其自然的。

“香炉……不见了。”

贝尔休艰难地扭头看向床头的方向，本来放在那个小柜子上头的香炉已经不见踪影。

克格尤里意识到贝尔休早就有所察觉。

“殿下，你……一早就知道？”

“还记得……以前……我和你一起上战场的日子吗？我们联手杀敌……我很乐意把我的后背交给你……你也把你的后背交给我……当然，我比你差远了……时常要来救……那段日子，大概是我们最自由的日子了吧……”

贝尔休断断续续地说，眼睛视线一再飘远，像是回到遥远的过去。

克格尤里也忍不住回想起当初的那段日子，心神向响，可是过去了的时光一去不复返，那是贝尔休尚不是公王，而克格尤里亦不是骑士长。他们只是一对简单的主仆，也没有多少牵挂。

克格尤里在想，如果自己没有成家立室，事情肯定也不会进展至此。对公王尽忠确实很重要，但是他已经有了家人，不得不为家人所考虑。

“公王之位束缚了我，而骑士之职也束缚了你，但我们……大概都想当一位好……父亲吧……”

贝尔休像是看穿克格尤里的纠结一样，主动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体谅和明悟，同时又有一些同病相怜之感。

“殿下，你都知道了吗？”克格尤里脸上只是愧疚。

贝尔休的表情看似十分难过，而这表情刺痛了克格尤里的心。

“如果知道，我一定会早早就找你商量，可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而且，我已经命不久矣了……本来就活得不长了……不是吗？”

想要把自己剩下的性命能够产生作用，贝尔休悲伤的语气里好像透着这一种意思。

“我跟你打个赌吧……克格尤里。”

“殿下……想打什么赌呢？”

“如果艾儿能够继承我的位置，她一定会是个好公王。”

这句话比任何一句话都要顺畅有力得多，没有任何确实的理据。

贝尔休彷佛就是如此相信一般，眼眸里透露出坚信不移。克格尤里知道艾儿确实不如传闻般不堪，但是他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为王者的度量。

“因为，我相信我的女儿啊……”

贝尔休再次看穿克格尤里的疑惑，笑着这般解释。

克格尤里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贝尔休的话。他静静地看着贝尔休说完这句话之后，缓缓闭上沉重的眼皮，平静地靠在枕头上失去气息。贝尔休像是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不对，他尚有留恋。

“艾儿，我的女儿啊……”

临终的时候，脑海里所浮现的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女儿时的画面。

贝尔休还记得。

记得在那个冬日之中，所承受着那份轻巧却意义沉重的重量，还记得自己女儿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化。

有些人说，他的女儿是不祥之子。

但是，他不觉得，把那些人全部给杀了。为了保守那唯一的秘密，贝尔休不惜杀掉这一群知情者。

──因为他必须保护自己可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