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时间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但叶泠然却依旧记得自己最初遇到镜那时候的场景。

那天是人间界的除夕夜,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雪,路上行人匆匆。

叶泠然是在归宁城这里遇到镜的。

当然,五百多年前的那个时候,这天下还没有寒秦王朝,归宁城不叫归宁,断剑峰也只是一座寂寂无名的山,这世上还没有太白剑宗,叶泠然在一天之前刚刚步入至圣境——他还没把自己称为剑仙。

叶泠然其实早就已经忘记他当初是为了什么要走进那座城的,或许是在游荡天下的途中走累了想要休息,或许是为了庆祝自己终于成为圣者,也有可能是突然想喝酒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偶然间停了下来,进到城里。

在古城城门口的街道上,叶泠然看到了镜。

那时候她还不叫镜,她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孤儿,背靠着厚实的城墙,跪在草席上,身前的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大概意思是她准备卖身还债。

那年清宁道上发生了瘟疫,人为的,西荒魔宗的某位长老为了练邪功而散播了疫毒,一场风后,疫情便席卷了整个清宁道。

五百年前那时候本就是乱世,朝廷忙着打仗,没太多工夫来管清宁道上发生的事;所谓正道的统领们召集了人马准备进攻魔宗——叶泠然也收到了邀请——清宁道的瘟疫倒是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借口。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却唯独没有人去管人间界发生的事情,明明他们才是受难者。

镜的父母正是死在了那场瘟疫之中,然而在那场很多成年人都熬不过去的灾难中,从小体弱的镜却活了下来。

对,很不幸,她活了下来。

之所以说不幸,只因为这是个乱世,在乱世之中一个孤弱的小女孩是没有资格活下来的,而且她欠了很多钱,为了买药和安葬父母。

小女孩现在没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要怎么办,不久前她失去了一切,卧床几个月的母亲闭上了眼睛,最后的几枚铜钱拿去给母亲换了一个馒头,只是她没吃上便走了,那馒头滚到泥水中,小女孩也没了再把它捡回来的念头。

她仅存的财产恐怕就只是身旁放着的那面小小的铜镜了,小女孩没有把它抵押出去换钱,因为没人要。

雪前的风有些压抑,吹着小女孩面前的芦草,发出躁动不安的声音,不算大,却也让人心烦,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因为冷。

来往的人很多,多数都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可怜。

不大的年纪,衣衫褴褛,又是个女娃,自然惹人疼惜。

但是却没有谁愿意将她买回家,因为这不划算。

她太年幼,干不了重活,姿容似乎也很普通,满脸污泥,身材瘦小,眼神像是死了一般,就算是卖去青楼里恐怕都会被人嫌弃,就连路过了老妈子也只是匆匆看一眼就离开。

说了这是个乱世,天灾人祸很多,谁都可怜,谁都不富裕,没有闲钱去做这种无聊的善事。

叶泠然也不是什么善人,善良的蠢货在那种世道里活不长久,他只是偶尔路过,手里恰好拿了个包子,正静静地吃着。

叶泠然不饿,只是偶尔想吃,刚才正好在城外的店里看到,随手就买了一个。

闭关修剑多日,叶泠然也许久没有吃东西,进了城,他连一口都没吃完,包子自然还热乎,被咬开的那一口露出里面的馅,猪肉大葱的。

叶泠然真的只是路过,从始至终他也只往那女孩那里看了一眼。

对,就那么一眼,他停了下来。

顿了顿,叶泠然走过去,蹲下身子,与那跪在草席上的年幼少女平视。

“饿不饿?”叶泠然问道。

然后将手里的包子掰成两半,将没被咬的那一半递给她。

只是……

年幼的少女依旧愣愣地跪在草席上,没有去看叶泠然一眼。

直到他又唤了一声,小丫头才伸出手,傻傻地接过叶泠然的馈赠。

“要不要跟我走?”叶泠然面色河鳝地说道,“我帮你把债付了,教你练剑,以后你帮我杀人,我有个敌人还挺麻烦的。”

“杀人……”小女孩呆呆地重复着,视线看向手里的包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乱世中人命比草贱,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杀人什么的她还没有做过,于是有些迟疑。

“我,不会杀人……”她担心自己会因为这一点而卖不出个好价钱。

“没事,我教你。”叶泠然开心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可是未来的剑仙,我可厉害了。”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缓声道:“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叶泠然神色竟然有些轻松,他伸手去拉小女孩,完全不顾她浑身脏兮兮的。

“你有名字吗?”叶泠然轻声问道。

“名字……”她一怔,神色间有些迟疑,名字什么的她自然是有,父母给她起的,但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自己的姓名,毕竟卖身为奴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她虽然还小,但也是知道这其中意思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丫头都以为叶泠然把她买回去是让她当女奴的。

“没有名字吗……”见这丫头好半天不回答,叶泠然便自顾自地安排了结果,她也没有吱声反驳,默认了自己没有名字的事实。

“那就叫你镜吧。”叶泠然瞅着小女孩身旁放着的那扇铜镜,语气轻松地说道。

“镜……”她注意到叶泠然的视线,顺着看过去,目光落在自己的镜子上,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抓住了那面镜子,像是怕被谁给抢走。

“不要你的。”叶泠然笑着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跟我走吧。”

……

“你……为什么追我?”

弦月当空,夜色清寒,叶泠然傻傻地发着愣,直到镜问出声之后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我想要你的急支糖浆……换做往常他可能会这么耍耍嘴皮子,但此时却是失去了玩闹的心情,他看着面前一袭红衣的少女,神色有些复杂。

时间过得真快啊,明明当年这丫头才那么点高……

镜没有认出叶泠然来,这也是在他的意料之内,叶泠然此时的相貌大概是他十五六岁的样子,比之最初遇到镜的时候,外形要青稚不少,虽说不至于像完全两个人那么夸张,但要认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前些日子在归宁城的时候,那匠圣不也没一眼认出他来?

唯一的徒弟没认出自己,叶泠然此时也说不上是轻松还是难过,他心情有些复杂,却也不打算此时就与这丫头相认。

一方面他还有些事情没搞清楚,现在还不是与其相认的最好时机;另一方面……他现在似乎也没多少证据能证明自己就是叶泠然。

而镜看着叶泠然,见他半天没吱声,心里当下也有些烦躁,她重新又回过身去面向悬崖,声音冷冷地说道:“你也是剑宫的弟子吧?我和这剑宫有些渊源,此次路过断剑峰便上来看看……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也不需要这么防着我。”

“如果没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我要在这看看风景,不喜欢有人打扰。”完全是生人勿进的样子。

叶泠然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有些无奈,他堂堂剑仙被自己的徒弟下了逐客令,这说出去恐怕会被人笑死。

但现在确实是得离开了,叶泠然心里虽有不舍和遗憾,但他却也清楚自己的徒弟的性格,要是再多待一会,保不齐会被这家伙给随手丢到山崖下去。

叶泠然轻轻地叹息一声,戏还是要继续唱完,他装作惶恐的样子说道:“打扰了仙长雅兴,还请仙长恕罪……”

镜没有理他,她在看远处的归宁城,那里算是她的家乡,只是现在很陌生。

叶泠然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而镜却发觉了他的视线,少女背对着叶泠然,不悦地蹙着眉,冷冷说道:“你还不走?”

叶泠然再次轻叹,道了声抱歉之后,转身钻入密林之中,头也不回地沿着山道往剑宫的方向去。

镜轻轻哼了一声,由着风撩起自己的裙摆下沿,露出小腿的细腻肌肤。

山崖之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弦月清辉并不明朗,不足以照亮少女的身影,她安安静静地站着,视线看得很远,像是一只孤独的猫。

夜风掠过少女身后的山林,发出有些难听的呼啸的声音,远处归宁城的方向已经渐渐漆黑了下来,夜深之后,残余的几点灯火也已经熄灭,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镜缓缓地坐了下来,坐在山崖边上,把腿悬空,像是她这些天夜里一直做的一样。

她手中握着的样式古朴的长剑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只是镜听不出,这本来就不是她的剑。

镜把那剑捧了起来,将自己的小脸轻轻地贴在上面,另一只手在剑身上抚过。长剑不住地颤动着,像是要脱鞘离开,但在少女的安抚下,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只发出无声的哀鸣。

夜色寂静,弦月无声,空荡荡的山崖之上,少女抚剑,声音轻柔。

“你也想他了,是吗?”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