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奥菲莉亚只是笑着伸手，把问心那合十的双手给按了下来，对此，问心并没有任何的反抗，相反，这个一直以来把佛法总是挂在嘴边的“苦行僧”，现在才是真正的参透了当年奥菲莉亚丢给他的那本古旧佛典。

他不再是那个把佛法道理挂在嘴边的苦行僧，而是一个真正放下这一切，看透世事的高僧。

“这一趟，看来你是真的悟了，那我也不强求，你想要开宗立派那就做你的事去吧。”

以问心如今的资质，的确是有了在迦南内部开宗立派进行讲学的资格，在迦南内部的释门高僧只是少数，绝大部分的释门高僧并非是对迦南有什么意见，而是因为对他们而言迦南并不是实现他们宏愿的最好去处。

现如今，问心反而到了这样的水准。

“师傅，我并无此志向。”

问心摇了摇头，如今走到这个水准他并不是为了要开宗立派，过去的他因为灭族之灾而不得不四处流浪，甚至是被那些仇家追杀，一直到他遇见奥菲莉亚为止，在加入迦南之前，问心那段短暂的公子哥人生显得可悲无比。

虽然当时的问心并不是什么恶少，但是他也始终没有去做些什么，只是占着自己的家产肆意挥霍，偶尔有误打误撞能为家族带来些回报，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花船上醉生梦死，直到后来家族在朝堂之上被放弃，受人陷害，问心的公子哥生涯便到此为止。

或者应该说，问心的前半生便就此结束了。

那些曾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曾是人上人的问心真正的见识了什么叫做人间疾苦，在那段流亡生涯里问心不仅仅是经历着肉体上的折磨，吃不饱穿不暖那都已经是小事了，他还要时刻提防着那些刺客针对他的刺杀。

在流亡途中，问心的那些忠心的家仆们一个个都死在了追杀之中，在他最开始的时候几乎根本没有警惕，在逃亡途中一个不小心睡着了，接下来便是他的家仆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来掩护他离开，当时的问心也不是傻子，他虽然的确是浑浑噩噩了些，但是一个能悟透佛法的人当然不是傻子。

然而即便如此，问心也没法与专业的杀手对比。

他早年之所以向佛，一来是为了反思自己的过往，二来是为了断绝自己的其他欲念，就像是苦行僧一般疯狂的磨炼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寻找向自己那些仇家们复仇的机会，而奥菲莉亚也是相当贴心，为问心完成了一系列残酷复仇。

而一切的代价，就是问心要熟读那本破旧的经书。

“我直到读透这本书才明白师傅的话是什么意思。”

问心微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很多道理过去都自以为聪明，记在心上便一心修行，难免就要走了岔子。他的确是在释门一途上很有悟性，但分明是救世济人的学问却被问心给修成了闭口禅，本该是以己度人的佛心在，却在问心的仇恨里变成了无尽的杀心。

当然，问心不曾有过对无辜者出手，也不曾有过逾越之举，他的复仇始终保持在那个特定的范围之内，没有牵连到更多的人，也没有产生更多的仇恨，至少对于问心自己而言他是这么想的。

然而问心现在明白了这世界上哪里有仇恨不会滋生出仇恨的道理，只要他进行复仇，就必然有越来越多的人会死在他的复仇之中，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的，甚至是那些人的孩子们，他们或许是无辜的，然而在亲眼见证了自己的父母倒在他人手下之后，又怎么会毫无波动。

更何况当年问心的家族覆灭，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就是因为某些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甚至是问心那位最大的仇家几乎就要官拜宰相，如果不是如今那两位左右宰相把这样的家伙给挤下去，恐怕那人是真的就要如愿以偿的成为当今大周的宰相了，而复仇一旦上升到这个层面，那和直接与大周开战无异了。

如果只是大周内部的高级官员，可以死的有各种理由，哪怕那位大周天子再怎么不信任奥菲莉亚，奥菲莉亚只要拿出一份“够分量”的证据，那位大周天子怎样都得去调查一下那位官员，在这种情况下那位大周天子也不可能无视，更何况如今大周崛起，免不了有些人屁股下就是不干净的。

对于这方面而言，两百年前奥菲莉亚就吃过亏，两百年后她已经是这方面的大师了。

“师傅，您过去总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一直不明白其中深意，总觉得心中有恨的人，哪有放下屠刀的道理，便是放下了再提起这般反复之为也是必然有之，哪里能说放下就放下。”

问心无奈的笑着，也许由他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假慈悲来说这番话真的太过虚伪，当年问心也曾借过僧人的身份，潜入了那仇家府中，当时的他已经将当年绝大部分的仇家都暗中铲除，就剩下这个首恶还没有动手而已。

当时的问心一方面是忌惮天子脚下，盯着各类官员府上的强者不知道有多少，世人皆知这世上有黑羽卫，却不知黑羽外还有一批灰袍人，他们才是真正处理这种暗面下事务的中坚力量，这只队伍最初的名字便是玄玉军，直到后来成为了那湛卢的铸剑山庄。

这玄玉军一直有培养各类死士，杀手，谍子，甚至是为大周的军队训练这样的人才，在京都就有着不少这样的人物盯着，以问心当时不过是七段炼气士的水准，他是怎样都想不到自己该如何避开这些人的耳目动手。

的确，他可以以几乎玉石俱焚的办法拼个你死我活，但是在他先前的那些复仇之中，问心开始逐渐发现自己的动摇，并不是因为他对于那仇家的仇恨有所减少，而是当他看到那孩子们一双双痛苦，疑惑的望向自己的时候，这个身着袈裟的僧人就下不去手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做的去那灭门之事，可是只做了一次他就再也没有动手的决心，越是熟读那本破旧的古经，他就越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困惑。

“所以我才给你起了这个法号，迦南的僧人里，除开你的那几位师傅外，没有人知道你一直以来苦行的目的，但是我和那几位师傅都很清楚，所以我们由着你去修那闭口禅，等你自己亲自悟透的那一天。”

奥菲莉亚看得出来，自己这个徒弟如今的大彻大悟无半点虚假，否则也不会接近于释门至圣的水准，按照释门的说法，问心再继续走下去便是可以在那仙界之中得证一个佛位，奥菲莉亚自然也愿意在这个时候帮助自己的徒弟，把那最后的心结给了了。

不，与其说是心结，不如说是徒弟与师傅间最后的那一点隔阂罢了。每个师傅都有不曾被徒弟所理解的时候，每个徒弟最后也终会明白师傅们的苦心，但并不是每个徒弟都有机会再来感谢师傅，因为很多人出师之后便是身不由己，他们的命都不再属于他们了。

既然如此，不如借此机会把话说清楚了。

“我想不明白啊，师傅，当年我真的不明白。”

问心的左手立于身前，右手作虚握佛珠状。

“我一度觉得肉身的痛苦是我孱弱，所以我苦修那金刚不坏之法，铸无上金身，可是我发现还是下不去手，所以我又觉得我的意志不够坚定，所以我干脆修起了闭口禅，不与任何人交谈，然而到头来却发现真正脆弱的，是我这颗心。”

恨吗？

当然恨，问心恨不得手撕所有的仇人。

可是这样做对吗？

不去论那佛门业障之说，也不去理会那所谓的因果报应，将那无辜之人给一同牵连进来的做法又何曾是对的？每个人皆有自己的亲朋好友，皆有自己的生活，他或许是犯了错，甚至是犯了滔天大错，可他的家人不曾参与甚至不曾知晓这一切，又何苦要将痛苦再强加于人呢？

问心在修佛之前，也是为学习法家学说的读书人，因此他很清楚法对于国而言的重要性，他之所以放弃了自己曾经的理想，就是因为这群坏了法度的人凌驾于法之上所施加的暴行。

可是当问心提起屠刀，在手刃了那仇人满门之后，他的内心只有痛苦。业障当报，但他并不该将其报在其他人的身上，越是仇恨，他才越是明白再起杀戮究竟会埋下多少恶念的种子。

即便他骗自己，将那满门灭了是为了避免麻烦，然而所做的一切只是夺去了无辜之人的性命，若是不灭，那些年纪还小的孩子们就会拾起他留下的屠刀，在这个世界上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问心问心，问天下人之心，亦要问自己的本心，师傅，弟子悟了，可弟子不愿意去登那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