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伊·皮尔斯。

或者说,几个月前还在月环山南边的种植园里、奴隶编号1377的家伙。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护甲——古特兰人的制式反魔背心;腿上套着西部猎人们喜爱的林地靴,尽管他这辈子的前三十年都没有体会过脚底下有牛皮靴子是一种怎样舒适的感觉;手上戴着一串手环,那是他的女儿留给他的最后遗物。

用随处可见的、富有韧性的节截草,手工编织的手环。

没有什么闪亮的金属光泽,也没有蕴藏着魔法的玄妙机关。它就是一个草编的手环。

达伊·皮尔斯,这个中年男人,小心地把手环摘了下来,揣在兜里……接下来,他要跟随大部队发起一场冲锋。

……

不久之前,在“逃难者”们的诉苦大会上,他曾经讲过一个故事。

向那些西部的山民们、向那些从布列塔尼亚各地逃来的奴隶和农户们,讲过一个故事。

关于一个父亲,因为当天的工作业绩不达标,而被顶头上司砍了女儿的手腕和脚掌,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警告”他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他的女儿,从一出生开始便是奴隶,没有自己的生命权——因为父母都是种植园里的奴隶,作为降生于世的孩童,从落地的那一刻开始便拥有了奴籍。

他的顶头上司,那位让所有奴隶都必须喊“巴格尔爸爸”的男人,每天都拿着皮鞭,给奴隶们训话:“你们应该为自己的孩子出生就有奴籍而感到荣幸!你们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多少人在路边饿死、冻死,都没法拿到我们这儿的奴籍呢!你们知道这儿是谁的产业吗?”

每当说到这里,“巴格尔爸爸”总是心情畅快地说,“这可是当今布列塔尼亚国王陛下的产业!你们的孩子可是一生下来就是国王陛下的狗啊!外边的狗跑老跑去还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呢!”

达伊……或者说,编号1377的**,每次听到这里,总是低下了头,攥紧了拳头。

他和他的女儿的妈,本来并不相识。

一个在种植园的A区,一个在C区。

到了农忙的时候,半夜里要起来割胡伊胡伊树的浓稠树汁,白天又要把这些树汁晒干、加料,再磨成粉末。一天没几个钟头能睡的,更别提其他的事儿了。

过了农忙季节,“巴格尔爸爸”就会让人在夜里牵着各区的奴隶们走到一起——把A区的**和C区的女奴牵到一起,在河边的那块草地上交配。

**们扑过去,扑到了谁就和谁是一对。有好些时候还会因为女人的交配权而大打一架……这时候,“巴格尔爸爸”就会在旁边哈哈大笑其来,说着什么“还真有狗的样子”。

交配的那天晚上,达伊认识了自己的女儿的母亲……这么说很拗口,因为奴隶是不配有婚礼、也没有教廷承认的婚姻关系的。

那个女人……达伊的女儿的母亲,曾经在他耳边说过。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场能够在教堂里举办的、由那些满身光辉的大神官们主持的婚礼……

达伊每次都说,别做梦了。

梦,总是会醒的。

醒来之后,总是要干活。

能干活,就是一种幸福。

多少人想在这里干活,还没这门路呢。

可这话说出来,连达伊自己都不信,最后只好苦笑着把话头掩盖过去。

……

往昔的回忆如同古特兰人的花灯一般划过脑海……耳边的炮火依然在轰鸣。

“准备好了吗?!”百人队的队长喊话,把达伊拉回了现实。

“准备好了!”他跟着同伴一起喊道。

是的,他准备好了。准备好冲锋了。

在这里,他不是奴隶1377,他是达伊·皮尔斯。

“达伊”是他自己起的名字。在他逃亡的过程中,经过黑水河边,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个老头给了他一块面包。那个老头叫达伊……不知道姓什么。

但是,按照自由人的规矩,他还应该有个姓。他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于是就直接和那位经常演讲的起义领袖起了同一个姓,叫皮尔斯。

后来也有很多人仿效这种做法……他们这个百人队里,起码有二十个姓皮尔斯的。

“既然大家都准备好了,那就听我命令……预备……冲!”百人队长一声令下,周围的人都开始吼叫起来。达伊也跟着吼起来,大踏步地向前冲去,似乎这样就能为自己壮胆。

冲在最前面的是政委,紧接着就是达伊所在的先头部队;而百人队长,则在队伍的侧面,给整个队伍的人加持魔法……是的,这位队长是一位魔法师。

达伊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正在涌出无匹的力量。一瞬间,他似乎好像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自己还年轻,力气大得能把胡伊胡伊树连根拔起。

“嗷嗷嗷嗷嗷!!”政委的喊声震耳欲聋,脚步越跑越快。

达伊也跑得越来越快……视野逐渐清晰,他看到了远处漫天飘飞的血腥光芒,以及满身华丽盔甲的持剑男人。

还有倒飞而去、隐没在黑暗中的斗笠。

一个眼里泛着红光的女人依偎在那剑士身边,好像在用魔法治愈他的伤口。

那恩爱的样子,深深地印入了达伊的眼睛。

如果是一年前、他还是奴隶的时候,他定会被这靓丽的男女闪瞎了狗眼,然后跪倒在那剑士老爷跟前。即使是“巴格尔爸爸”,恐怕也得跪在他们身前,像低贱的吟游诗人一样歌颂着这爱情的伟大。

但现在的达伊,回想起了那位起义军领袖说过的话,再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只感觉一股无来由的恶心。

“贵族们的爱恨情仇风花雪月,那都是和同等级的人发生的联系。什么多情,什么忠义,什么正直,都和千千万的底层百姓完全无关。”那位叫休伊·皮尔斯的皮尔斯先生曾经这么说过,“看那些无比浪漫的爱情故事!哎哟,王子又送给邻国公主一条华美的珍珠项链!

谁知道为了打捞这些珍珠,有多少珍珠奴葬身海底,而活着回来的人又因为长期的憋气而减寿了多少年?

他们会说你‘说话不分场合,现在是关心来历的时候吗?’

他们的那些走狗会说,‘你吃牛羊的时候,要不要先关心一下这些动物?’

他们的那些御用笔杆子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贵族小姐的生活是你这样的贱民能嫉妒的吗?小姐做错了什么?生在公爵家有错吗?你要怨就要怨自己的妈,为什么没让贵族老爷大发善心的时候在你母亲肚子里播个种。’

其实,没有哪个贵族老爷、贵族小姐会关心什么珍珠奴的命运,即使是在最最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会。

就像你不会对地上的蚂蚁多情、正直、忠义一样……在那些上流人的眼中,我们都是蚂蚁。

但蚂蚁,也有蚂蚁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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