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快步走到我的身前,一手疾速扶上我的肩膀,痛感登时减轻许多,出血似乎也止住了。只听一声金属**脆地夹断的清亮响声,我的身子从树上滑脱,被钝一把揽住。

“你体内进了不少危险的东西。”钝说。

我无力地点点头。

“做到这个份上稍微超出了我的预期,不过最开始留一手的决定是对的,这次袭击太隐秘了,在你受伤之前我什么都没觉察到。”

隔离外界的屏障被破坏后,我的伤情就会通过钝留在身上的灵力传给他吧,至少最后获得支援的结果是达成了。

“这里还不安全,我只能稍微胡来一些把你带出去了。”

“伞记纪呢?”我问。

钝的视线转向身后,而我也随着看了过去,只见再次将镰刀收回杆中的伞记纪已经浑身透着汗水,手背和面上也有几处沾着泥土的擦伤,但似乎并无大碍。

伞记纪向这边走了两步,把手中长杆自中部逆着转了些许,然后将食指探到长杆中间露出的方形小孔抹了一抹,与此同时钝的眉头略微蹙起,略微调整身体的朝向,似是要把我护在后方。

“四目井家的规矩,您还没有忘记吧,钝殿。”

在我面前还将晓唤作小妹,对于钝却用外人的称呼吗…

钝从喉咙里不满地哼出一声,没有作出让步。

“初次来访的客人是不能醒着看到四目井家的布局的,必须要服下威煞毒。”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

“当然可以,只要相信四目井就可以。”伞记纪冷漠地打断了钝,继续走近这边,想要靠近我却被钝转了个身再次拦住。

“钝殿,四目井家的客人由四目井管理。”

钝依旧不为所动。

“钝殿,在这里空耗时间对客人的身体也是不利的,待到家丁清理完残党也会执行与伞记纪一样的行动,那时你也要抵抗吗。”

我推了推钝,在他投来担忧的视线时略微点了点头。虽然说刚才已经亲身见识过镰刀的毒有多么恐怖,但眼下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见我主动配合,伞记纪轻轻吐了口气,钝让开后便来到我的身侧,用食指在我的下唇上抹了一圈。

“这边是缓解毒性的药,先喝下去。”

顺着伞记纪的话,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苦涩得让人直皱眉头的浓烈药味一下子充满了口腔和鼻腔,胃中一阵翻腾却又带动了伤口,痛苦的体验让我的嘴角咧向一边。

不过,那种苦味有点熟悉,像是蒸青的茶叶的味道。

伞记纪再次旋转镰刀,这回露出的是圆形的孔洞,用同样的手法刮下来的是一层雪白的膏状物。

“之后可能要稍微受点苦,忍耐一点。”

凉冰冰的指尖触在我的下唇上,将那点软膏涂抹均匀。

狠下心来猛地一舔,身子当即就软了下去,脑内发出尖锐的悲鸣,全身都想要发汗却只感到刺骨的冰寒,明明没有一丝疼痛,世界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旋转扭曲,强烈的恐惧和退却欲席卷了全部的意识。

只是微量的毒,就已经让我浑身因恐惧颤抖,伤口似乎又略微撕裂开来,但我竟庆幸那微薄的疼痛能够作为通向自己还活着的事实的钥匙。

啪地一下,意识断了线,我被吞入了恐惧的咽喉,陷入昏厥之中。

再睁眼时,我已经身处水汽氤氲的房间,身下是一张草席,旁边有一张矮机,上边有一只乘着温水的木盆。不适的感觉已经全部被驱走,体力似乎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解开被新换上的上衣,我惊讶地发现伤口已经全部愈合,只留下了一片淡色的疤痕,试着伸手去碰了碰。

“嘶!”

意料之外的激痛从那层新生的皮肤下传了过来,我赶忙重新躺下,蜷曲起身体咬牙忍耐。

“这番招惹上的对手比预想中棘手些许。”

随着一声物品落入盘中的清响,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充满水雾的房间中飘荡。

疼痛终于过去,我抹掉脸上的冷汗,重新坐起转过身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四目井家的家长已经在等我,他手里托着一只瓷盘,白得发亮的盘中正向外腾腾冒着雾气,而瓷盘的正中心则装着一颗黑色的像子弹一样的东西。

“你应该不会是自愿把这种东西吞下去的吧?还是说你其实真的只是一颗用过就能丢的棋子?”

锐的脸上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把瓷盘放在我的面前,我很快意识到里面装着的正是之前赵戊子强行给我喂下的丹药。

“就算想拿我当棋子,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锐嗤了一声,照着我一弹手指,一股集中的风压立即摁在了我之前的伤处,激痛让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再次蜷曲起身子。

“真敢说。”

他将双手别进袖子,从隔扇的方向绕过来,在矮机的对面坐下,在我伤处的疼痛缓和并得以再次坐正身子时才将手从袖中抽出。

双手在空中虚抓,分别拿出一只浅碗与一只形同熏炉的物事,他将熏炉从中间打开,露出其中白色的膏状装药。

两指一掐,细小的绿色光斑在他的指间汇聚成一支扁平的竹签,用竹签的一面从药膏里刮了一点,顺着碗沿抹匀,接着便有一股清澈的液体自底部升起。

“毒和药有时候是一回事。”

锐把盏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略微蹙了蹙眉后长出一口气。见到他这样轻松的表现,我不由得生出一股敬畏之情。

“在决定担负某种角色之前,我希望你能有相应的觉悟,如果你真是配得上四温亭家的人,就不该那么容易就被重伤,对于肉身脆弱的人类而言,必要的时候逃跑不是不可取。”

他将宽松的衣袖向上卷起,露出下面大片大片蜈蚣样纠结在一起的疤痕。

“四目井家秘传的药,也是用在兵器上最强的毒,一两次没有关系,但多了以后就离不开了。你的性命是真的被盯上了,这回是为了让你尽快康复才不得已动用禁忌的药物,但下次恐怕就只能靠你的身体自己解决了,四目井家周围已经全面戒严,暂时不用担心袭击的事。”

“…谢谢。”

锐轻哼一声,再次把浅盏端起,这样的动作和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区别只在神态而已。锐的言行始终都散发着强烈的戾气,而钝只在最初展现过负担家族命运的家长所需的威严,在我们互相熟识后便亲切了许多。

“我还未完全信任你。虽然你放过了刺杀四目井下任家主的机会,但说不定是要在将来取我的项上人头,毕竟,宣布敌对以后四目井即便不是头号威胁,也一定不会是个省事的主。”

“请别说笑,仅仅只是对付几个杂鱼对我而言就已经是极限了。”

听我这么说,锐豪爽地笑了起来:“我以为能同时招架同水平的数人已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了,更何况你是人类,‘杂鱼’则是实打实的妖怪。”

所以没有否认我也是杂鱼的事实吗…

脸上露出苦笑的同时,感觉话题稍微打开了一些,想到既然已经主动向我展示了伤疤,稍微问一问相关的事情应该也没有问题。

“冒昧地问一下…我身上也会像您那样留下疤痕吗?”

锐摇摇头:“差得远呢,只用过一次药,何况是这种小伤。怎么,怕以后会吓到媳妇?”

看到我笨拙的表现,锐再次笑道:“你这样子,配上四温亭就是顶点了。”

“四目井家的传说,你清楚么。”在我有所反应之前,锐问。

我点头。

“知道多少?”他追问。

“氏族的战争开始到最后称霸中部的部分。”我答。

“嗯…”锐摸了摸下巴,“那就容我把完整的故事告诉你吧,四目井力量的来源,以及痛恨人类的原因。”

洪水后的大旱,让无数生命凋敝,天灾迫使四大氏族放弃对领土和资源的争夺,转而寻找维持氏族存续的长久之计。最终,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盆地向下挖掘,各自获得了一口永不干涸的深井。

但是,四目井家得到的,不只是井而已。他们的选址在一座沉眠的火山之中,而最初的深井通向的不是水源,而是一只极度强大的休眠的上古魔兽的巢穴,那是一只半鸦半蛇的怪物,锋利的喙只消轻轻一啄就能制造永远无法止血的创口,尖利的爪一旦收拢就会让猎物变为数块。尾部的六只蛇头则各有着一副毒腺,能够让人的肢体顺着血管平整断裂的毒、组织像水一样化开的毒、从体表一直腐蚀到脏器沾上一点就不可能有救的毒、让人失去神志被杀戮欲填满直到最后力竭身死或自杀的毒、使人陷入痛苦的狂喜中永久迷失自我的毒,还有能够让人因恐惧直接猝死的毒。

四目井家独自迎来了新的灾祸,但他们找到了应对灾祸的方法——

闪光的东西,魔兽害怕强光无法离开地下,但它对闪光的物品有着无法抗拒的着迷,只要用那个分散头部的注意力,就有机会将它的尾斩断。就这样,四目井家得到了无敌的毒,剩下的三口井被污染,三氏族存在的痕迹从世界上被抹去。

不过,当四目井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日渐强盛的人类文明时,他们却从无数同胞的尸堆里找出了解毒的方法,哪怕有药草师因食用毒草倒下了,他的学生也会继承老师的事业继续寻找解药,人类有限的生命竟然达成了无法阻断的传承。

四目井家最终被赶出了中部,被以他们对待他人同样残忍的方式,只能在最初的井所在的核心区域存续。同时,受到人类社会极端的孤立与敌视,不时遭受各方的讨伐,直到最终被迫以处死魔兽为绥靖条件才换来了生存的空间。

“另外三口井放弃抵抗的人都被毒死了,大概是四目井家半数的成员。”

锐很平静地这么陈述。

之后长久的战争也消灭了四目井家几乎所有的人口,现在的直系在过去可能也不过是一支小树杈而已,不过,这棵大树上似乎也只剩下这样一根枝干了。

……

“至于我身上的伤,跟四目井有仇的人很多。钝走了以后,我要承担很多事,救你命的毒,也是我负责采取。”

谈话之间,锐又喝下几盏澄澈的酒液,此时鼻头和双颊已经略微泛红。

“采取?从哪里…?”我问。

“魔兽。只剩二头一爪的那只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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