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眼睛适应了周围并不算明亮的光线,她才看清,自己身处一处存在于地下的昏暗设施,混杂着消毒水刺鼻味道的铁锈腥臭一下子涌入鼻腔,伤员的惨叫和军靴繁忙的脚步声缠绕在耳边。

不知为何,这本该是令人厌恶的环境竟让少女升起了一丝熟悉感,以及,脱离了危险,从战场上幸存的安心感……

少女茫然的环顾四周,依旧还带着迷茫的群青色双眸扫过周围,那些上面铺着满是血迹的塑料床单的弹药箱……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

又一次的,自己活着从那片地狱中归来了,但其他人,却再无法归来……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医生会把战场称之为地狱,因为不论你是否能够归来,你总会有重要的东西被它吞噬。那可能会是你的朋友,同袍,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以及作为人所必须的人性。

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注定无法归来,即使能够从战场归来,你也将不再是你。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少女的轻声呜咽,用来区隔床位的白色布帘微微颤动了一下。少女这才注意到,这些用弹药箱拼成的床位间竟是用布帘隔了起来,她的心一沉,她从来不曾想过,伤亡竟会到这种恐怖的地步……但就在少女感慨的时候,一个人影在布帘之后缓缓坐起。

一只苍白的显得有些病态,就像是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的灰白尸体的手缓缓撩开了分隔两张床间的布帘,一个有着罕见的钢蓝色双眸和灰色头发的男人出现在了布帘之后。

那对宁静到了极致,就像是静止的深洋般幽邃的眼眸打量着少女,在被这道视线触及的一瞬间,佩瑞妮轻轻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包裹着绷带的脑袋隐隐作痛,让她怎么也想不起有关这段眼睛主人的事。

“林埃尔……小姐?”在半晌的沉默后,还是对方率先打破了沉默,男人的嘴角似乎是轻轻的勾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弧度,露出了一抹他一贯的寡淡微笑,“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但在听到男人的声音的那一刻,佩瑞妮的瞳孔微微放大,就像在看着幽灵之类绝不会出现在世上的东西。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磁性和被岁月磨砺出的些许沙哑,就像是古旧的书页互相摩挲发出的声响,莫名的让人感到心安。

这是佩瑞妮并不那么熟悉,但却难以忘怀的声音,也是她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

毕竟,再怎么说,这个声音的主人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幸存下来。

“……医生先生?是你……吗?”

佩瑞妮问道,她的声音因为惊讶和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嗯,是我。”医生答道,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轻笑了起来,“运气好,没有死在那里。说起来,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虽然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三天……”

少女有些错愕的轻声复述了一遍,然后突然打了个激灵,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激动的问道。

“那战况怎么样了?逝者呢?要塞怎么样了?我们赢了吗?”

医生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显然已经料到了少女会追问这些问题。

“别着急,逝者已经撤退了,要塞也保住了,但……”医生的声音很明显低沉了下去,语调中带上了些许的冰冷和无机质,“也算不上赢了吧……驻军伤亡超过三分之二,一四四旅和二零九旅几乎伤亡殆尽,增援的一七二和二零八两个旅也好不到哪里去……”

佩瑞妮呆呆的听着从医生用冰冷的无机质声音缓缓道出的巨大伤亡,那片沐浴在血色残阳下的荒原缓缓的在眼前浮现,但她知道,那片战场如今的景象只能比眼前的景象更加糟糕……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少女才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个似乎消瘦了不少的男人,问出了那个从认出他开始就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

“医生先生,你……是怎么从那场爆炸里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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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昏暗下去的那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在医生的眼前浮现,有的,只是一片空无一物的黑暗。

包裹着身体的,是一种安宁而绵软的感受,就像是自我的存在正渐渐消失,仿佛构成自己这个存在的概念正渐渐被剥蚀。

想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灵魂消散的感受吧,就像是古老传说中从归墟坠下的灵魂会陷入的无止境的下坠,无比清晰的,现在进行式的死亡。

纵使在这个缔造出无数奇迹,甚至解析了生命本质和灵魂的时代,即使人类知道了死亡再到灵魂消散的整个过程,但却没有人能确切的知道死亡和灵魂消散究竟是怎样的体验。

即使,这是每一个人都必须经历的终焉。

没有形体的意识就像漂浮在一片摇曳的海面上,令人安心的晃动让医生有些昏昏欲睡,而他自然也不想去抵抗这种感觉。

毕竟,这就是他为自己的剧本画上的句点,一场足够宏大到此前从未想过的葬礼,以及一处和希望有那么些不一样的葬身之地。

但,却又不知是为何,就像是灵魂自身在抵抗着彻底消散一样,那令人安心的长眠迟迟没有到来。

昏暗的梦境一成不变,环绕着周身的还是那片缓缓摇曳着的黑暗,但医生没有睁眼的想法,甚至他连自己现在有没有眼睛都不知道。

回忆,一次都不曾侵扰这片黑暗,反倒是那些无用的知识,一股脑的涌向脑海。

他甚至还记起了不知何时读到过的古老神话,里面说,时间的流动与光的存在息息相关,绝对黑暗的世界的时间实质上是静止的。在想想自己的周围,似乎那些神话说的也有些道理,兴许书写那则神话的人也曾抵达过这里,并且成功的回去了,并写出了自己的经历。

但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就要死了,不论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得到了什么都没有意义,更无法给予他人。

但也就是在这时,有什么,很轻微很轻微的触感攀上了医生的脸颊。

那触感似乎在微微颤抖,带着点微凉,就像是微冷的丝绸温柔的划过皮肤,无比的熟悉,但却又无比的陌生。医生有种感觉,这是他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几乎已经忘却,但又决不能忘却的感触。

他试图在回忆的海中寻找,但无数的回忆却像细沙一样尽数从指尖滑落,也只有在这时,濒死时的感受才让医生感受到了些许的焦躁。

不过,也就是在下一刻,医生不论是思想上还是其他方面的努力都戛然而止,不知枯竭了多久的泪腺再次开始了工作,泪水,无声的沿着脸颊滑落。

有一个很柔软的女声在医生耳边响起,但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就像它的主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陪伴在医生的身边一样。

她附在医生的耳畔,轻声说。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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