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同的手按在银行外的墙壁上。

材质是大理石,表面切割打磨得相当光滑,手掌覆上就能感觉到那层莹润的坚硬和冰冷,几乎能够映出人影。

所以大概能够履行一些本身不属于它的职责——苏同便对着这泛着苍白光芒的墙壁打量自己。

眼前的是一张疲倦而憔悴的面庞。

眼睛泛着死鱼特有的沉沉死气,嘴角和眉毛一并耷拉着,胡子拉碴,皮肤因为长时间熬夜和心力交瘁染上了粗糙的质感,又几乎水肿起来——中年人自然是这样的,因为已经没有了年轻人的活力和生机,所以稍微透支一下身体就会迎来如此的后果。

但并不后悔。

酒局拼杀,觥筹交错,在金碧辉煌的灯光下来来往往,喧沸的人声伴随着酒水和汗水的臭味在纸醉金迷的斑斓光芒中翻滚腾挪。

一路终于杀出了重围。

从佳乐豪到白云阁,从蹦迪夜店到清闲雅座,一路上不知道与多少人碰过杯,不知道灌下多少黄汤,最后终于在大浪塔的空中餐厅中看着那位大客户签下名,完成那单生意。

都值了!

就算是差点被抬进医院,一度腹痛到自认为胃穿孔,只能趴在卫生间催吐……

他强行扯着嘴角,勾出解脱般如释重负的笑容。

有这笔钱总算就可以清完压在身上的所有房贷车贷,还能有不少的剩余……四十奔五的年龄早就不算小,是时候找个能说得过去的女人凑合凑合结婚组成家庭了。

这样想着,压在中年社畜肩头的重负仿佛轻了不少,苏同转身准备离开银行回家的步子也轻盈起来。

他抬起酸疼沉重的腿,迈步,准备走下台阶。

可异变似乎开始了。

脑海中的一切思绪如同灯泡里的灯芯一样熔断,所有思维活动停滞了那么一瞬间,而后周围的整个世界突兀寂静起来。

人群的声音渐渐如同薄雾消散,盛夏城市的喧嚣也突兀变得极细极远,只是刹那却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一人而已。

苏同想要扭头查看周围的情况,可肌肉却僵硬如钢铁一样无法被控制。

所幸眼睛还能视物。

所以便看到了让人震惊乃至于昏厥的景象。

一切都在倒退。

眼前的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低矮的楼房,脚下的水泥地面消失成为柏油路,身旁不远处的市政景观树消失,而另外一端的不远处却慢慢浮现了一株大槐树的轮廓。

像是在观看倒放的影碟,眼前的景象都不知为何透出一股子失真的意味。

可分明都记得。

三十年前,城区尚未重新规划,CBD区尚未建立,这片老城区似乎就是现在眼前的这副景象,苏同甚至记得朦胧童年时他曾经在那棵大槐树下乘凉,听奶奶讲更遥远年代的故事。

但被改变的不止是周围的光景,还有他的身体。

属于中年人已经几乎褪去所有光泽的肌肤重新变得紧致而白皙,只是在健身房摸爬滚打撸铁锻炼出来的肌肉不知为何萎缩下去,视野也低矮了不少,胸前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然后耳边有油光水滑缎子一样的头发垂下来,落在肩膀上。

痒痒的。

苏同不知为何,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像是惊扰了什么不得了的存在,总之一瞬间喧嚣的人声拉近,放大,再度在耳边沸腾。

叫卖声,敲打声,不远处某个逃学上黑网吧的熊孩子被家长拽着胳膊抻着脖子踹屁股的求饶痛呼声——这么多来自他认知中上半个时代的声音鲜活地涌现,塞满了苏同现在这小小躯壳的脑壳。

总之,时间终于恢复了流动。

然后苏同就陷入了懵逼。

因为先前的银行连带整座大厦都已经在时光的回溯中消失,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小小的文具店,所以转过身想要确认到底是什么情况的苏同就站在文具店门口,呆呆地看着文具店玻璃门中倒映出的他的影子。

哦不,现在应该说是“她”了。

因为那影子是个相当漂亮可爱的小女孩。

头发乌黑,有鸦羽一般的色泽,被用发绳简单地扎成侧马尾的亚子柔顺地垂下来,好似一缕上品的缎子,下面眼睛又圆又大,闪着生动活泼的光,就算是现在寄宿了这具身体的灵魂是个随时都翻着死鱼眼的中年社畜都无法让这清澈的光芒暗淡。

是对……会说话的眼睛呢。

嘴唇是樱花一样的浅粉色,肌肤吹弹可破,鼻梁直挺又精致,不管怎么样看都是标准的美人胚子,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会让人想到诸如“巧笑嫣然”这类溢美之词的女孩。

“可……这是我?”

中年社畜目瞪口呆,可玻璃门上女孩伴随着他动作同样抬起的右手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想无误。

的确是他。

不管多无法相信,不管理智再如何提醒他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眼睛确认的事实就是如此。

苏同深呼吸起来。

人到中年世界观就已经彻底成型并稳定下来,而从小就在红旗下长大的她自然不会相信有什么牛鬼蛇神的存在,就像国际歌里的歌词一样——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要想让她这样的人精老狐狸相信自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脚跨出去就变成个小女孩?

哪里有那么容易!

所以她抬起了手。

小女孩的手娇小而白皙,像泡久了牛奶,几乎能够闻到股香甜的奶香味,完全不同于曾经那属于中年人覆了一层薄薄老茧的样子。

“越来越离谱了啊,这质感。”

她小声感慨道。

以为是梦,可梦境哪来这么逼真的质感,打量手心的时候能够清晰地看到上面纵横的掌纹,感受到因为稍微出了汗而滞留的黏腻感。

可不管那么多了。

她索性眼一闭心一横,直接伸手狠命在大腿上掐了一记。

“咕哇!”

刻意被压低的痛呼声响起。

苏同倒抽一口凉气,一边揉着大腿一边感叹小女孩的身体痛觉神经实在是发达,待到那块地方火烧火燎一样的触感消失,终于近乎不由自主地仰头看向天穹。

耳畔喧嚣着熟悉至极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混杂着盛夏的聒噪蝉鸣,是一同从泛黄老照片中展开的熟悉回忆。

她眯起了眼睛,漠然叹了口气。

这天,这云,这熟悉的太阳,还有鼻端缭绕的熟悉的PM2.5味道……

没错了。

从台阶上一脚跨过,穿过了远隔三十年的时空,前一脚在三十年后的未来,而后一脚就已经回来了——

三十年前,记忆中的那座小城。

她再度低下头来。

遥远童年的记忆早就已经变成破碎不堪的模样,勉强能够记得些什么但也已经没用了,唯一能够庆幸的就是她早就无牵无挂了。

父母已经过世,还没结婚也自然没有什么割舍不了的感情,所以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之中,现在如此重生了,但也没什么实感。

父母双亡,没老婆没房,着实是标准的重生者模板,无依无靠也就当然不需要再感伤什么,就光棍一条不怂就干……

也挺好?

得出了这样的答案,她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所以干脆仰天大笑起来。

一如银铃,叮当作响。

只是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太清楚这小姑娘在开心些什么,所以只是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苏同倒是不在意。

两世为人脸皮早就厚到针扎不穿枪打不透了,所以只是自顾自乐呵,一直傻笑到累了才终于抹抹眼泪停下来。

然后迈开双腿。

开溜。

反正哭都哭过了,还有什么必要再悲伤下去呢?

做了这么多年社畜,镌刻在DNA中的本能就是生存——活下去就足够了,至于其他事情,倒不如交予时光来决定。

就算变成现在这样,不也要吃喝拉撒睡么?

能活着,苏同已经很满意。

身上没有任何有关于身份的物品,所以不清楚现在这具身体的身份,纵使搜肠刮肚榨干了童年的所有回忆也都没想起来在哪里有见过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所以打算在附近稍微转转寻找线索。

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她又是重生者,不管怎么样总不能饿死嘛。

所以一路走过。

记忆中的大槐树,附近的小学,小学旁边的小卖铺和包子店,里面总是一脸慈祥笑容的婶婶……

苏同觉得自己是线,在缀连着记忆中一点一点一颗一颗童年中有过高光时刻的事物,将它们重新排列,组合,又莫名像拼积木一样一点一点重建,勉强拼凑出完整的童年记忆。

一处又一处。

记忆逐渐回归,大概是类似于触景伤情之类的感触,于是三十年前的时光如同长卷一般在她眼前铺开。

一路向下,渐渐亮起,只剩下最后的还暗淡的那处记忆。

就在前面路尽头的拐角。

她的步伐突然沉重起来,整个人也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扶着墙走过去,手指轻轻划过墙壁上斑斓的粉笔痕迹。

模糊,斑斓,字迹稚嫩,也有比例奇怪的头大身小的滑稽涂鸦,林林总总挤满了所有空间,一直从墙壁这头到墙壁那头。

她漫不经心地神游天外,眼神空虚地停留在几乎已经完全褪了色的粉笔痕迹上,所以完全没注意到拐角处突兀走出来的身影。

“诶呀!”

两声颇有默契的痛呼。

苏同吃痛,眼泪汪汪地抱头蹲防,相当不满地用软糯的声音抗议:

“谁啊,走路不长……”

可却戛然而止。

抬头,呆愣,瞳孔缩小如针尖。

而眼前的男孩轻轻揉着头,皱着眉,怀里抱着的书本哗啦啦纷散,也便露出似曾相识的容颜。

与记忆中自己别无二致的脸。

头发很长时间没剪便几乎遮住了眼,鼻梁架了副朴素的黑框眼镜,满脸的青涩和年轻味道,浑身上下衣饰也只有老土的黑白二色。

大概是被撞到了,所以男孩正捂着下巴轻声呻吟。

就这样打量许久,苏同终于苦笑起来。

早就想到了,同样的时空不同的人,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的重逢如此突兀地在眼前出现。

她摇了摇头,轻叹。

你好,另一个……

我。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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