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坐在堂中,心急如焚。

堂内悬着十八盏青轴琉璃灯,侍女点好茶放于灯下,静立桌旁,茶汤浅碧青红,王夫人没有心思留意那侍女点茶技法是否熟稔,也没留意茶汤好坏,举杯一饮而尽,安稳心神,目光落在面前席位,那长羽宫新掌门还没到。

距离那日一战才过一天,卫商门率先提出和谈。

王夫人捧着茶碗等了近一柱香,心平气和的养气功夫连同锐气几乎被消磨殆尽,她容貌依旧,眼神却是略显倾颓,仿佛一下苍老了。

经那一役后,卫商门士气大溃,已无力再战,本宗护山大阵被毁,更是落得退无可退的唏嘘境地。盐铁商会也极有可能不会对卫商门伸出援手。

因为那时,雷法真人无意间摧毁了北洲天魔宗三小姐,即是圣主继承人的妖丹,天魔宗向卫商门宣战的未来近在咫尺,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盐铁商会宁可放弃南洲的卫商门,也不会与天魔宗为敌。

作为商家,把权衡利弊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是一种本能,盐铁商会更是其中少有人能出其右者,天魔宗吞掉卫商门,势必入主南洲,到时他们仍可以扶持长羽宫与之抗衡,一可趁机扎根,二可让长商城维持两家掣肘的局面,从中谋利,不过是将卫商门三个字换成天魔宗,一样三字,不会有多少人鸣不平。

过了许久,一位龙袍女子踏入堂内。

王夫人看向那戴面具的女子,一时手颤,幸好茶碗见底,没有茶水溅出。

“王夫人,条件已在飞信里说明白了,雷法真人交出春雷天池,卫商门弟子五分之一归入长羽宫门下,五分之二三入各大门派,剩余五分之二卫商门自己留着,同时卫商门成为长羽宫下宗,附庸于长羽宫,每年定期缴纳些许供奉。”

洛杉雪悠然落座,淡淡将昨晚送去的飞信内容重复一遍。

王夫人手紧按大腿,咬牙道:

“卫商门实在接受不了这种条件,单是掌门的春雷天池便是仙兵品秩的法宝,将卫商门弟子分散,更会毁损我卫商门的根基,而最后一条我们完全无法接受。”

龙袍女子提出的条件委实苛刻,最后一条让卫商门成为长羽宫的下宗,更是有棒打落水狗的架势,几月来还是第一大派的卫商门竟然沦为长羽宫的下宗,也无怪乎王夫人难以接受了。

洛杉雪不急不躁的问道:

“卫商门护山大阵已毁,门内只剩一元神、一金丹、三渡劫,还有一群士气溃败的弟子,敢问有何能耐对抗天魔宗?”

话音落耳,一下便打中王夫人七寸,她气势降下,转而温言劝道:

“长羽宫与卫商门共管长商城数千年了,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就如此信得过天魔宗?他们一旦败下我宗,入主长商城,真会乖乖与你们分利?”

王夫人双手放到桌上,道:

“这不是两家相斗的时候,唯有联合才有出路。”

洛杉雪抱以冷笑,

“卫商门成为长羽宫下宗,不也是联合?”

王夫人脸色一寒,颤声道:

“你真以为卫商门会就这样亡了吗?卫商门说到底也是立宗几千年的大派,别的不多,香火情不少,大可到别家山头抗敌。”

“你已失去冷静。”

洛杉雪轻弹茶碗,

“卫商门立宗千年,且不论与王夫人对坐饮茶,与上几十任掌门、长老青梅煮酒、论诗烹茶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香火情不可谓不广。”

女帝话语至此,旋即锋芒一转,道:

“但这些结拜来的狐朋狗友真愿意对你们卫商门出手相救?哪家愿意为你们伤筋动骨,去承担天魔宗的怒火?”

王夫人强装镇定,道:

“卫商门不需哪家庇护,自可以联合其余门派一同出手。”

女帝仍是平静,云淡风轻的驳斥道:

“退一步说,长羽宫就没有香火情了?明眼人都能看出卫商门长老重伤,两次失利已成失势,而长羽宫士气正盛,威望一涨再涨,长羽宫的香火情也如卫商门一样遍布南洲,哪家香火情更金贵?再退一步说,纵使真有侠义古风的门派愿意联合出手庇护卫商门,你们也势必会退出长商城,一是有长羽宫这个近敌在前,极有可能联合天魔宗,二是卫商门护山大阵已失,本宗防御薄弱,没有门派会为你们守那光秃山头,到时候天魔宗入主长商城,卫商门也将彻底失去多年来的根基,门内上下数万人的供奉,谁给?”

洛杉雪嗤笑的问了一句,

“敢问那些香火情几斤几两,一斤几钱?”

王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实在无可辩驳。

“与其如此,倒不如成为长羽宫下宗,长羽宫护山大阵雨露沾于你们,也能保卫商门在长商城的一席之地,分散你们的弟子,也是为了更好管理。”

灯光下,王夫人看不到那戴面具的掌门的表情,却听出她说话的语气很是闲散淡雅。

王夫人自知没有任何谈判的回旋余地,以进为退,阴着脸故作破罐子破摔道:

“卫商门虽沦落至此,但仍有一口气在,仍能咬上一口,到时候天魔宗吞下一个五劳七伤的长羽宫轻而易举!”

王夫人站起身,拂袖离去。

洛杉雪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那日她留了晏行雨一命,也只是重创金丹庞尚,而不是杀之而后快,有这两人在,王夫人再如何被逼,也不会宁为玉碎,一座房子的根基不毁,再破再烂,仍能修缮。

女帝理了理龙袍下摆,走出堂门,眉头微蹙,她一直以神识留意掌门宅院,现在发现一点端倪,转瞬间化虹而去。

落地时,便见燕子轻叩院门,手里抱着狐裘一类暖身衣裳。

“你来做什么?”

洛杉雪轻问一句。

燕子听到后僵了身子,转过身抬了抬手里的衣裳,另一手仍在敲门,道:

“被苏衿送点衣服,天冷了。”

“是不是还为她做顿饭,做姐姐的,见妹妹这样伤心,自然要体贴入微。”

洛杉雪声音放柔,面具下应是和煦的神情。

燕子又僵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她眼眸不算好看,但给人一种传神之感。

她点了点头。

一柄白剑瞬间抵在她眉心。

“送衣,送饭,顺手送行,姐妹情深至此。”

龙袍女子转过身,不再看她。

那位天魔宗三圣女倒在地上,眼皮静静阖上,在白剑飞出之前,她咬碎事先含在嘴里的毒丹,狐裘里是一小袋砒霜。

她自小便是大圣女豢养的死士,临死前尽忠,死相安详。

一位面相俊雅的男子自不远处树下阴影走出。

“圣主以元神之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洛杉雪弯腰施了个婉约万福,声音清脆。

“一缕小小魂魄而已,不需洛掌门如此兴师动众。”

圣主轻轻摇头,目光落在庭院里。

洛杉雪并未关闭护山大阵,地上淡金色文字层层,三百六十粒金莲子藏于三百六十处角落。

“信上所说是让小女苏衿被雷法真人杀死,现在却只碎了妖丹,看来洛掌门动了菩萨心肠。”

“除此之外,朕存了不让大圣女痛快的心思。”

女帝冷笑连连,轻佻道:

“大圣女算计不错,先以纯阳之体诱使苏衿来南洲,那日就算朕不出手,纯阳之体一样会被她的人劫去。不过这样还不足以让算计天衣无缝,纯阳之体被劫,你这元神修士上门讨人即可,不需让苏衿去南洲,为修补漏洞,圣主欺骗苏衿天魔宗在南洲谋求甚大,你一出现,天魔宗暗中布局有极大可能暴露,故她去南洲,看似好意,实则让她远离权利中心。”

洛杉雪捏着下巴道,

“容朕猜猜,圣主同时以考验的名义诱骗苏衿,待她来这里后,便卷入长羽宫与卫商门的纷争,最后让燕子送来那封信,写出了对朕最为有利的局面。”

信上的局面,便是眼下的局面。

元气大伤的卫商门无力抵抗天魔宗,更不愿离开长商城这富庶之地,被迫与长羽宫言和。

这就是长羽宫的大胜。

也是大圣女的大胜。

只是信上写明让苏衿为雷法真人所杀,却只是被毁妖丹。

圣主目光仍落在庭院,眼中情绪复杂。

女帝察觉到,旋即缓缓开口:

“天魔宗圣主一位由族中最有望大道的子孙继任,也就是生而有双赤色妖眸的苏衿,只是你看中的不仅是修道上的天赋,暗中钦定精于算计的大圣女,不过苏衿继任本就符合族规,其后更会有不少支持者,与其待日后羽翼已丰,兄弟阎墙,将天魔宗四分五裂,倒不如趁早壮士断腕,姐妹相残。而朕猜,天魔宗里已隐隐有派系相争的雏形,同时,大圣女除了苏衿以外,还有另一个竞争者在发展壮大,让她不得不趁早动手,日后天魔宗讨伐南洲将会给她在那人羽翼未丰之时趁早除去的机会。”

除去苏衿,这是大圣女的一得。

天魔宗获得兴兵讨伐南洲的旗号,这是二得。

得到暗中除去另一竞争者的机会,这是三得。

大楚女帝也不得不为之惊叹。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洛掌门果然如小女所说般足智多谋。”

圣主两只手抓住脖子。

“有朕在,你不会有除去苏衿的机会。”

洛杉雪淡淡的搁下一句。

圣主在苏衿身上下了秘法,自然有办法解除,天魔宗的人不会知晓是他杀了苏衿,也不会起疑。

但洛杉雪在,他没有动手的机会。

所以那一缕小小魂魄,双手抓住脖子,活生生的自碎己身。

龙袍女子转过身去,闪身入了庭院,缓缓走向内屋,踩碎的枯叶咔嚓作响。

她推开门,开口道:

“屋里很多绫罗绸缎,一丈千金,你要想死,大可用来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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