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洛特的四面八方都被逝者填满,医生很清楚,只要一停下,那等待着他的,就是无可避免的死亡。
密集到分不清点数的十二点七毫米口径彻甲弹发出撕裂大气的尖啸,无数超轻型逝者犹如狂风吹过林间时,树叶相互摩挲般的脚步声,数以百计,乃至千计的振刃刀挥下时的呼啸声,二十二毫米口径高爆弹的一连串低沉的爆炸声……医生静静的听着这些灌入耳机的战场噪声,沉默而又机械的不断扣动手边的扳机。
逝者们不住的咆哮着,呼喊着,呻吟着。
它们的身体被乱射的弹丸撕成细小的碎片,控制中枢被能量武器的短点射打成凄惨的蜂巢状,肢体碎片和银灰色的纳米机械血液四处飞溅,甚至堆积在同为钢铁的地面上,把地面染成一片纯粹的银白色。
但正操纵着不断量产出死亡的暴力机械的医生,此时却一点也不轻松。
难以计数的“亡者的低语”充斥着医生的耳畔,无数道不知名的“人声”无比清晰的在医生的脑海中响起。
这些无序的“人声”互相糅杂在一起,但这些本应是大杂烩般相互交叠而无法辨析的声音,在此刻却又奇妙的能够准确地分辨出每一道声音所包含的意义!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
“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人类临死前最后的呼吸,宛若梦呓般的最后呢喃,但又像坏掉的复读机般单调而又空洞的不断重复。
那些本该灌注于话语中的回忆与感情,早已在死亡的虚无面前化为乌有,只剩下茫然而又空洞的声音,不断的重复。
那是能够轻易压垮思考与理性的,由临死惨叫所构成的巨大漩涡。纵使是那些经历过无比残酷的战场的老兵,也不由得会在这些疯狂而又异质的声浪前寒毛倒竖。
但,被这片狂风暴雨般的哀嚎包裹着的医生,却只是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是几乎见证了整场战争的超级老鸟,而他的职位又是和死亡打交道最多的医生,即使没有其他的那些被称为“恶魔”或是“怪物”的家伙们那么强悍的战斗力,但医生手上沾染的鲜血却远多于他们。
但即使是医生,在此刻还是有些出神。
没来由的,他想到了不久之前发生在那个夜晚的遭遇战,那个名叫格兰特的中队长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开着一台AREA,就那样只身冲进了数百台逝者的大军之中。
那时,他究竟在想着些什么呢?
医生不知道,但无疑,他的处境和现在的自己没有多大差别。不过,终究还算是好上一些。
但唯有一件事,医生是知道的。那就是,自己和他的战斗,甚至和此时此刻在要塞奋战的所有人的战斗,都有着致命性的不同。
——他和他们,有着战斗下去的理由,但医生自己,却没有。
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其实他和这些死亡后被强行唤醒的机械亡灵没什么不同,都是即使失去了存在意义与战斗理由,但却依旧遵照遗命死战不休的非人之物。
若要说他和它们间唯一的差别,那大概就是医生还没有沦为那种,依靠捡拾腐肉的可悲存在吧……
格兰特的身后有着那个女孩,那是他要守护的对象,所以他会孤身一人闯入逝者们的中心;要塞的士兵们的身后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的至亲,挚爱,所以他们会在火线上死战不退,把所有的生命都在这片灰白色的荒原上燃烧殆尽。
但医生自己却没有任何战斗的理由,早就没有了。甚至在把利特维亚克送到这座要塞的那一刻,他就可以返回自己位于废城的家中,继续他那数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
而即使选择了加入这场战争,这场战争的胜利与否,甚至自己能否从这场战争中生还对他来说其实都不怎么重要。
因为在医生的身后,那个他曾经想要守护的少女早就不在了。
从很早以前开始,医生大概就在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处,而作为一个军医,不论是死在满是硝烟和血渍的战场上,还是死在自家的软床上,都没有什么区别。
那为什么还要战斗下去呢?
不知道。
但即使如此,医生那双犹如无机质的钢蓝色双眸中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那双紧握操纵杆的手,依旧无比稳定。他就像是在操纵一件早已无比熟识的工具,犹如机械般精密的量产着火焰和死亡。
扎洛特向上跳起,躲过了从身后袭来的超轻量型,然后重重的落在因为突袭失败而失衡的逝者身上,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里,把它碾成一堆看不出原型的金属垃圾。
但即使早已没有了战斗的理由,早已失去了生存的热情,甚至早已失去了对生,对救赎的渴望,但——
左臂的提图斯式振刃刀水平挥动,犹如链锯的无数旋转着的锋利刀刃咬上了类人型逝者的脖颈,在剧烈的金属摩擦声里生生地扯下了逝者的头颅,连带着切开了逝者的胸口,撕碎了里面的灵核,在逝者的机体上留下了犹如被鲨鱼啃咬过般的狰狞刀痕。
——这决不是让医生停止战斗的理由!
他是大战时代留下的怪物中的一员,背负着无数的鲜血和生命,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穿越那些出自于人类之手,比真正的地狱还要糟糕的境地,甚至把自己曾为人类应有的一切全部遗落在了那片地狱之中。
这样的自己,恐怕连神都无法救赎,也不会伸出祂那慈爱的手接纳吧。
那,他又怎么会因为这样脆弱的理由而停下!
这样的,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战斗,他早就已经在那场战争里习惯到,感到厌恶了。
他是军医,既是战场上救死扶伤的天使,也是令人厌恶,难以理解的怪物,更是被所有人畏惧的死神。
而像这样绝望的战场,不正是他的生存之处吗?
不过……
医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混杂着残酷,以及一丝丝疯狂的弧度。
……作为自己的葬身之地,恐怕还不够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