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樊笼既尽,海阔天高

心……能安否……

蓝若是明白的,若真因为她而使西然山陷入长久的罹难之中,心,永不能安。

所以,她必须走……

莫寻真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

蓝若所说,已经彻底直接地表明了她对此事的态度。

听罢蓝若的一番话,南宗主终于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独孤仙儿则依旧是那副看谁都不爽的神情,口中重重地发出一声“啧”。

“你当真要回那地方?”

蓝若点头:“是。”

“哼……”

独孤仙儿冷哼一声,继续道:“你可知道,你母亲临死之前,唯一的念想就是要你脱离那个地方?”

“我知道。”

“你可知道,为了守住对你母亲临死前的承诺,我不得不背上叛门的骂名,离开西然,更是遭了北冥山那群小人暗算,身染寒毒?”

“我知道……”

“知道你还想着回去!!!”

“我……”

眼见着独孤仙儿脸上越来越不加掩饰的怒容,蓝若显得有些畏缩,但再回看向独孤仙儿时,一双眼却依旧充满坚定。

“前辈……虽然我被您带上山时,年纪并不算大,很多事情只是依稀有个大概的记忆。但经过最近这些事情,也算是重新想起了一些。”

她抬起手,抹去眼角再次泛起的泪花,回了独孤仙儿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我记得母亲常说,那个地方虽然打着‘自由’的旗号,所行却多是打砸抢烧,杀人放火的不义之事。”

“原本‘向往自由’的美好初衷,却因为各种心怀鬼胎的人,彻底变了味道。而她这个所谓的‘圣女’,终归也只是个被套上‘枷锁’,推上人前的‘泥偶’罢了。”

独孤仙儿“啧”着嘴,接上了蓝若的话。

“所以,在那次对魔教的围剿中,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还是忍不住答应了她的请求,要将你带出那个地方,逃离那名为‘自由’的‘枷锁’。”

她的语气顿了一顿,随即继续道:“人生在世活一个‘信’字,我独孤仙儿从来不是背信弃义之人,答应过的事,纵然粉身碎骨也会做到。”

“所以前辈……您和师父,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蓝若说着,双膝忽然曲起,朝向独孤仙儿跪了下去,同时将头重重地磕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声音轻柔地回应着。

“谢谢您……还有……对不起……”

谢谢您,为了我所做出的努力……

对不起,我让您失信了……

独孤仙儿的脸色,在蓝若说出这番话的同时一变再变,最终朝地板上重重地一跺脚,像个赌气的小女孩一样大声吼道:“随便你了!”

她明白,蓝若此番作为一出,已经彻底表明了此事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纵然早在来幽然院之前,她就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她依旧不甘心想要尝试这一回。

万一呢……

然而结果如她所料,失败了。

这一过程中,莫寻真一直在偷偷观察着独孤仙儿。

虽然那娇小的身材和稍显稚嫩的容颜,令她的行为看上去像极了小孩子耍脾气,但从她的神态和语气来感受,莫寻真却是能够品味出来,她是动了真怒。

然而她怒气正要正要发作,重新直起腰来的蓝若却是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在她猛然瞪大的眼中,一道明显的火红色真气顺着她的脉门,就这么缓缓地流入了她的身体,随即隐没不见。

再看蓝若,却见她笑着说道:“前辈,我已经将一道纯阳真气导入了您的体内。之后若是有大哥配合,您体内的寒毒应该就能慢慢清除了。”

“……哼!”

独孤仙儿的怒气,被蓝若这忽然的行为硬生生憋了回去,终究只能狠狠地将一只布包扔在桌上,重重跺着脚,气鼓鼓地离开了小楼。

而一直到独孤仙儿走出西然院的大门,蓝若这才将跪着的身子转向南宗主,再一次地将头磕了下去。

“师父,这第二拜,徒儿敬您。”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徒儿眼中,您便是徒儿的亲父。”

“请原谅徒儿不孝……”

端坐在桌旁的南宗主伸手,想要将她扶起,但伸到一半听见蓝若的话,却又将手收了回去,受下了这一拜。

这一拜过后,蓝若再度起身,走出小楼,环视四周确定了某个方向之后,再一次拜了下去。

那个方向,是代表西然山的玄阳殿之所在。

这一拜,拜的是西然。

少顷过后,蓝若才缓缓起身,走回屋内,准确地说,是走向了桌上放着的那只布包。

莫寻真认得那只布包,正是诸葛彧临走前留下的那一只。

“大哥,师父。”

她伸手,将那布包解开,显露出其中如火般艳丽的红色衣裙。

“还请出去吧……我要更衣了……”

莫寻真与南宗主相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抬脚准备走出小楼,却见一道鹅黄色身影在此刻出现在了小楼门前。

是梦尘。

她还是如往常一般,在擦身而过时,一丝不苟地朝着南宗主行了一礼,又朝着莫寻真点头致意,进入小楼之中,待莫寻真与南宗主离开后,这才轻轻将门带上。

“小……小古板……”

见到梦尘进来,蓝若便仿佛见到了猫的老鼠似的,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你……你怎么来了啊……”

“坐下……”

蓝若下意识闭嘴,乖乖在木椅上乖乖端坐下来。

“……”

梦尘没有继续出声,只是径直走向了蓝若,慢慢地抬起了手。

蓝若见着她的动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身子缩了缩。

“那个……我知道错了……下手轻一点啊……”

然而,在她印象中被戒鞭打中的感觉却没有到来。

她只是感觉到,自己束发的黄丝带似乎被解开了,随着那头柔顺的长发被放下,从头顶处便传来了一下又一下被某种物体摩擦发丝的酥麻感。

“小……小古板?”

蓝若小心地睁开眼,下意识想要抬头,却被梦尘手上稍稍用力按了回去。

“……别乱动。”

梦尘的声音,一如她往常那般清冷而严肃。

只是,那握着一只木梳的手,不断在蓝若发丝间自上而下滑动,动作却甚是轻柔。

蓝若老老实实地端坐在木椅上,任由梦尘一双手将她那一头秀发小心理顺。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屋内只有木梳与发丝之间几乎低不可闻的摩擦声音。

终于,待将蓝若最后一缕发丝理顺,梦尘终于再次开口。

“你……还回来么?”

话听上去是在询问,但那清冷的语气中,却带着某种让人不易察觉的期待。

蓝若低头,没有直接回答,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梦尘那清冷的眸子中顿时闪过一丝失落,不过下一秒却是停下了梳理着蓝若发丝的手,将梳子放在桌上,后退一步站到一旁。

“更衣吧……”

莫寻真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等了多久,等到蓝若和梦尘再次开门出来时,却是被眼前焕然一新的蓝若瞬间震撼。

那身火红的衣裙,仿佛与眼前少女天生便该是一体,浑身上下感觉不出一丝违和的地方。

美……但单单一个美字,莫寻真却觉得,完全不够形容此刻正面露红霞,秀眉微蹙的少女。

莫寻真想要找出词语来形容眼前的少女,却发现,纵然搜遍自己脑海中每一个词汇,仍找不出任何一个足以形容此刻眼前少女的美。

蓝若抬头,看见了莫寻真那呆滞的神情,原本略带愁容的神情中,终于是忍不住显露出一丝笑意,抬起衣袖向着莫寻真伸出一条手臂。

“大哥,送我下山吧。”

一声轻唤,终于是将莫寻真从呆滞中拉了回来。

他轻轻点了点头,将蓝若伸出的那只手臂搀起。

走出两步,莫寻真定睛一看,却见到站在幽然院大门前,正笑盈盈看着他与蓝若的白魉。

“看样子,我来的还不算晚,能赶上为蓝圣女送行。”

白魉笑眯眯地走近两人,随后将一只红色的小香囊递给蓝若。

“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小小薄礼,还请蓝圣女不要嫌弃。”

蓝若轻轻一笑,将香囊接过,道了一声谢。

“多谢白姐姐,我会好好珍藏的。”

“蓝圣女喜欢便好。”

见蓝若将香囊接下,白魉便笑盈盈地抬脚离开,但在与莫寻真和蓝若擦肩而过的同时,却忽然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清的声音,低声呢喃了一句:“三百里外,至落凤石坡再将香囊打开,有惊喜哦。”

莫寻真与蓝若同时一怔,再看时,却只看见白魉依旧只是笑盈盈歪头看着他们两个,方才的呢喃仿佛只是他们的幻听。

不过这话,蓝若大概是已经记在了心里,那只香囊被她小心翼翼地收入了怀中。

一路上,山道的两侧站满了手握火把的西然弟子,将这夕阳落下后,已显昏暗的山道照的通亮。

莫寻真与蓝若走得很慢,仿佛在这山道上多走一秒,蓝若在这西然山上停留的时间便能够再延长一秒。

这西然山道,说长也长,但说短,莫寻真只觉得这段路他们已经尽全力放慢了脚步,却依旧在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来到山脚近前。

“大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来走。”

“嗯……”

莫寻真点头,松开了搀着蓝若手臂的手,目送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早已等候在山下,火光通明,雍容华贵的车辇队伍。

站在队伍最前的,正是那生着一对狐狸眼的诸葛彧。

见莫寻真看过去,诸葛彧向他回了一个似是亲切的笑容,遥遥一礼。

莫寻真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蓝若一步步走入了那车辇队伍,随即被诸葛彧引入了正中最为华贵的一辆马车之中。

她离开了啊……

莫寻真目送着那已经开始缓缓移动的车辇,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阿真你这是……舍不得了?”

耳畔熟悉的声音忽然想起,暖暖的气息吹在莫寻真耳畔,令他整个人浑身一个激灵,险些直接跳起来。

“师姐!”

莫寻真捂着耳朵向后猛蹿出一步,看向白魉的眼神中颇有些埋怨的味道。

“你别老这样神出鬼没的好不好,很容易把人吓出毛病的!”

“啊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

白魉抬手,随意撩拨着鬓角飘散的发丝,眼角依旧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看向莫寻真。

“不过啊,我看你对那蓝圣女似乎有些意思,需不需要师姐帮你撮合一下呢?”

“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逗我了……”

莫寻真抬头望天。

他头一次觉得,面对师姐的捉弄,一时间居然有些提不起往常那种反击的心思。

想到蓝若,他心中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的感觉,难受的要命。

想喝酒……

想找点什么东西来麻痹自己,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让他此刻不再这么清醒地继续体会这种感觉就好。

“给。”

一只巴掌大的葫芦被递到了莫寻真面前。

这葫芦莫寻真认得,是蓝若用来装仙猿酿的酒葫芦。

只不过,这给他递酒的人,却是令他吓了一大跳。

“梦尘道长?”

“……”

梦尘没有接话,只是保持着那递出酒葫芦的姿势,目送着蓝若的车辇离去,另一只手握着另一只已经打开的酒葫芦,小口小口地饮着。

数口饮毕,她这才轻舒了一口气,接着像是不适应酒味,将那只打开的葫芦掩在唇边,作势干呕了几下,又轻咳了几声,试图将饮酒带来的不适感冲淡。

莫寻真呆愣愣地接过她递来的酒葫芦,拧开,熟悉的酒香气便自那葫芦中传入了莫寻真鼻中。

他仰头猛灌了一口,向梦尘调笑。

“梦尘道长也好这一口?”

其实从她那喝完酒之后难受的模样也看得出,那明显是初次饮酒之人才会有的表现。莫寻真说这话,单纯是想调节一些当下沉重的气氛。

哪知道,听闻这话,梦尘却是支起身子,满脸严肃地回答他:“从蓝若房里搜来的。”

莫寻真没想到对方真会如此一本正经地回答,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见对方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明日一早,我会自行前往戒律堂领罚。”

“今日,且陪我,一醉方休……”

这句话,将莫寻真原本打算说的统统噎了回去。

是啊……什么都不要想……

一醉方休吧……

莫寻真想着,仰头,将那葫芦中剩下的酒液尽数灌入喉中。

他不再用真气压制酒力,而是由它们在身体中发挥着作用。

意识,渐渐模糊。

直到意识彻底消失之前,莫寻真感觉,似乎有一个柔软的怀抱将自己小心地圈入了其中。

很温暖……让他安心……

“傻阿真……”

师姐的声音,传入了莫寻真的耳中。

“喝的那么急,明明我还有事没跟你说完的……”

“我给蓝圣女的香囊里,其实装的是……”

声音,也开始随着意识消失而渐渐模糊。

师姐之后说了什么,莫寻真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在最后的最后,只听见师姐的声音,说了这样一句话。

“阿真,我们回家吧。”

……

翌日,“西然山前首席真传弟子蓝若叛离师门,跟随魔教离开”的消息,便自西然山脚的山民处传开,不胫而走,逐渐扩散至神州各处。

而西然山亦是在这一消息传开之后,同时宣布,新一任首席真传弟子,已由戒律堂长老余弦亲传弟子梦尘担任。

对于世人而言,这武林之事,不过茶余谈资,闲余过后,便也就抛诸脑后。

蜀地,落凤石坡。

一队车辇正停滞于此。

华贵的马车中,一名生着狐狸眼,容貌绝美的少年正端着茶杯轻摇着,不时看向车外已经大亮的天色,悠闲地饮了一口杯中茶水,模样舒适而惬意。

在他面前,一只竹编的笼子里,一只蓝色羽毛的小鸟正蹦跳着,发出悦耳的鸣叫声。

马车所处的车辇队伍,似乎正在此地停留修整,少年便也借着这片刻的闲暇,让自己稍能享受一会悠闲的时光。

只不过,上天似乎并不准备让少年的闲适时间继续下去,少年才将那口茶水饮下,便忽然有人急匆匆来到了他的车辇前,单膝跪下。

“禀告圣主。”

“讲。”

少年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手指伸入竹笼的间隙,开始逗弄笼中的鸟儿。

那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迟疑了一会,起身上前,双手将一张纸呈向少年所在的马车窗口。

少年双眼一眯,拿起了男子递来的纸。

只见纸上用歪歪扭扭,好似初学写字的顽童一般的字体,写着几行鹌鹑蛋大小的字——

【去他娘的圣女,老娘才不干呢!老娘要去找一个温柔帅气的大哥哥做相公!】

“噗。”

狐狸眼少年看着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字条,险些便笑出了声来。

他看了那有些窘迫的劲装男子一眼,一对狐狸眼中布满了笑意。

“逃了?”

“是……属下失职……”

“那便逃了吧。”

少年淡然地应答着,仿佛只是听说了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小事。

“小黑啊,通知其他人,重新启程,回圣教。”

“这……是。”

男人迟疑了片刻,终于是拱手应声答应,随即便退下前去传达这一命令。

眼见着男子退去,少年眼角的笑意越发深厚,他再一次看向了马车车窗外的天空,随即伸手,将竹笼的笼门拉开。

笼中的鸟儿似乎有些不解眼前人类的意图,在笼中蹦跳了几下,又将脑袋探出笼门,鸣叫了几声。

下一刻,它便展翅一跃,扑腾着一对翅膀,冲向了那蔚蓝的天空。

全程,少年只是目送着鸟儿离开,一张绝美的容颜,随着天空中鸟儿的背影减淡,慢慢浮现出了释然与羡慕的神情。

樊笼既去,飞鸟,自当海阔天高。

“恭喜你,姐姐。”

少年重新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向着鸟儿离去的方向,以茶代酒,举杯。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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