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斯凯因谚语

“尸鬼牧者，你应该已经认识他们了。嗯，就是那些在队伍最前方带队的黑马车。”

迪尔德莉的语气平淡地做出解释，往座下战马的臀部上加了一鞭子。

“这些死灵术修习者不怎么擅长战斗，那些行尸的数量虽然确实很能吓唬那些不知深浅的人，但大多数其实都没什么实际威胁。尸鬼牧者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尚有利用价值的尸体集中在一起，加以必要而基本的处理。”

“我要提问。”

“问吧，圣骑士小丫头。”

“为什么这些家伙要收集那些荒废村镇墓地里的尸体，而非直接在各大城市的公共墓穴里寻找原材料呢？”

“问得好，小姑娘——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留给你，莫德雷德。让你在你的小情人面前有一个表现得机会。”

迪尔德莉轻轻鼓了鼓掌表示鼓励与赞赏，把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抛给了莫德雷德。少年佣兵在自己在前世里学到的那些知识里搜索枯肠，尝试着给出一个信服的答案：

“我猜……是因为成本和质量？

我想城市居民也不可能无偿地把亲人的尸体提供给这些操纵死灵术的家伙不得安息，所以肯定会有某种形式的补偿，而这就增加了那些大集团的成本。

相比较而言，那些野地与荒坟里的无主尸体就几乎是无成本的了，只要给予微不足道的投入，就能从这些死人身上榨取更多的价值。”

“答对了但没奖，你说的这些的确是一部分原因。”迪尔德莉补充道。

“残缺不全的尸体可以通过金属零件和神器装置制作工厂里的流水线，而更大些的碎块的用处可就更多了——无论是制作成智力低下的尸嵌守卫还是完成其他简单而高强度的工作，这些缝合尸都能在岗位上物尽其用。

至于你先前考虑到的成本问题——在费尔斯凯因，尸体也是一种重要的资源。灰岩岛的亡灵对各个种类的财富需求里，没有一种能超过活生生的人口需求。

而步入工业时代的费尔斯凯因则更是如此。使用那些有据可查，尚有亲人在世的尸体需要向家属支付一笔款项——虽然比起活人的吃住工资来说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成本仍旧是成本。

更为重要的是，腐败已久的尸体中已不再残存多少灵智，而新死之人还保留着相当一部分智能。在费尔斯凯因，这些珍贵的尸体投入超负荷的生产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那些结合了神器技术制作出来的尸嵌士兵正是依靠着这种资源生产的。”

迪尔德莉面无表情地把所有了解到的情况介绍给了这对情侣，莫德雷德无所谓地晃了晃脑袋，跟随着女精灵继续前进。而梅希亚明显被迪尔德莉描述的情景震慑到了，光是想想那种场景，就能产生极大的精神刺激。

虽然能理解这种做法的意义，但费尔斯凯因依然一个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地方。

她这样想到。

不过这些煞风景的场面已经暂时成为了过去式——在不眠不休地跋涉了这么久的时间以后，四人已经接近了军事地图学定义中，真正属于海雾要塞的控制区范围以内，意味着这段冒险历程可以暂时告一段落，莫德雷德与梅希亚可以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了。

……

如果你想知道周围的环境有多么黑暗，你就得时刻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每一所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与往事，在奔波于旅途中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而在困守于城市里不出来的人眼中，城市又会是另外一种样貌。

对那些只在旅人的流言与干涸乏味的书本中听说过死灵城市的人们而言，海雾要塞，这座被生者与死者共同拥有的城市，是难以想象的存在。

在人们的偏见中，它应该是那种骑士小说里，燃烧着幽暗的苍绿色火焰，盘踞着诸多不见于阳光之下的黑暗生物巢穴，白骨是城市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装饰，每个角落都弥漫着绝望与恐怖的亡者之城。

成群的幽灵在大街上喧嚣着穿行而过；兽化人狼人公然在公共场合招摇过市；吸血鬼在阴暗幽深的小巷里等待着不幸的猎物落入他们的掌心里；行事诡秘的法术师们在掩人耳目的阴森狱窖里钻研着阴谋与毒咒，进行着禁断的实验……

不过很可惜的是，生者对亡灵城市的固有印象，在套用在海雾要塞上的时候，是完全与事实截然相反的。

无需对这种偏见横加指责，即便是在已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里，也有许多人茫然无知地生活在自己想象中的城市里，而不少人更是为了自己的想象搬去另一个城市。即便是对自以为熟知的地方，人们的眼光也总是戴着有色眼镜，更不用说对遥远的异国他乡里另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了。

海雾要塞，是洛泽尔大陆西海岸最大的城市。它的历史甚至能追溯到卡尔瓦拉王室尚未触碰诸神的禁忌，整个大陆尚未被浓雾吞噬的那个时代。在那个一切尚未如此艰难的时代里，这个小小的堡垒城镇尚未能像后来那么出名，为了抵御横跨海洋，远道而来的灰岩岛海盗，王家的正规军们曾驻扎在这里，沿着海岸线乘船机动，击退那些想要染指港口与城镇的死灵军阀。

正是因为这样便利的地理位置，昔日这个小小的要塞港口逐渐变成了以海运和商业兴盛而著名的城市，当昔日主宰大陆的王室不知所踪之后，本地的商业贵族家族成为了这里实际上的支配者。假如灰岩岛的亡灵军阀们没有在帝国正规军撤走以后进军这里，也许这里的执政权力依然会在各个家族之间轮流坐庄。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在失去了帝国军团的庇护之后，垂涎于费尔斯凯因丰富资源的海盗们威胁着这里的存续。迫于无奈之下，商业贵族们以本地的法理统治权为最高的诚意，打动了一部分想要在西海岸立足的灰岩岛死灵军阀——从此，这些外来者成为了执政家族中新的成员，而当初统率着劫掠大军的贝纳洛特家族，成为了费尔斯凯因王国名义上的王室家族。

当然，从本质上来说，这个王国依然是伪装成主权国家的超级企业联合体。因此在北境联邦与南方的阿兰西亚沙漠公国那里，人们还是习惯以昔日“商业联合体”的方式称呼这个国家。

海雾要塞的“人口”大约有八十万——当然，这个数字并不仅仅指的是狭义上最为古老的中心城区，也包含了周边一片相当大范围内的卫星城。这个人口数据不仅仅指的是那些活着的人，也包括那些死后依然还在为商业巨头们提供价值的灵俑工人，海雾要塞核心城区与周边的卫星城市是一组咬合紧密的齿轮机械——食物，药物，其他消费品（无论是给死者用的还是活人用的），在这一组机械的各个组成部分中井然有序地流转着。

在这个世界中，只对卢瓦提斯一地有着残留印象的莫德雷德，在进入城市区的时候仍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即便见识远超了这个世界如他，在最开始时，对海雾要塞的想象也和各种RPG游戏里的魔王城相去不远。但当他实际看到了这里的景象时，仍然产生了一种跨越时空的错觉：

简直就像是异世界魔幻版本的伦敦……

如果他换个日子来到这里，肯定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莫德雷德尚未见识过雾中的海雾要塞，在这难得的晴天里，城市中许多腐朽与潮湿的事物都被掩盖在了阳光下的阴影中。跨过丘陵与河流，跨过山路之后，能看到它古老而没有实际价值的残留砖石城门，在午后的阳光下无忧无虑地歌唱着老掉牙的歌谣。

城市的大街上有着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料的味道，那是尸嵌与灵俑工人或士兵身上防腐用的药品。莫德雷德看着这些身穿厚重全封闭式盔甲，缓慢沉重却井然有序地巡视在大街上，对身旁往来着的各色人等视若无睹。

看来先前迪尔德莉提到的死灵士兵就是这些家伙了……

每一队亡者士兵中，都会有身穿轻型盔甲与制服，带着手杖与枪械的黑衣人员引领着整个队伍。梅希亚礼貌性地向那人举手致意，后者则回以一个庄重而僵硬的敬礼——毫无疑问，他们是指挥着亡灵士兵的尸鬼牧者，在城市里扮演着秩序维护者的作用。

当队伍从近郊向着城市中心进发之时，周边的建筑高度也逐渐变的巍峨：这些建筑物由叫不上名字的黑色石料建成，拥挤着在街道的两旁堆叠成一层层的建筑；街道中有着链接燃气系统的灯柱，此刻则因天光尚亮而未曾被点燃。人们行色匆匆地从街道上来来往往，脸上永远是疲惫的脸色——莫德雷德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些脸色苍白的不像人类的过客，毫无疑问，他们是吸血鬼。

即便是无血无情死灵生物，似乎也难免被这所城市打上独特的烙印：永远秩序井然，缺乏激情，活人与活人之间的热度比亡灵冰冷的躯体还要淡薄。

如果更仔细地观察，就能发现这个城市更多不那么光彩照人的侧面——挂着褪色招牌的墙，墙体开裂并腐朽的建筑，小巷与角落里堆积着的废置物，潮湿阴暗的死胡同与角落……

怪异，却又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前世里自己印象中城市中每一点乏味的意象，都被浓缩在了这座异世界的城市里。

莫德雷德这样想。

人们在这里不光能看到活着的人，同样也能看到已死的人，无论是生者与死者都没必要让人感到恐惧。只要持续地盯着那些往来的人流，他们的面貌终将变成遥远而陌生的回忆。

还是不要让自己徒生烦恼，在那些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交集的人群中投入太多注意力。如果想要让自己的生命变得精彩，将憧憬与希望放在远方那些从未经历过的事物之上，大概才是更为理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