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那个时代,北境的各个城市都还名义上属于赤焰圣国的管辖。领主们还是要交税,该接受征丁的时候还是得接受征丁。

但是啊,时代在变化,人们的愤怒在积蓄。

看到了图里尔城里那些站立于寒风中、沉默地支持着卢瑟先生的民众之后,我看到了人们冷漠的表情之下潜藏的愤怒和勇敢。

于是,在图里尔城大闹了一场之后,我换了装束,易了容,准备带卢瑟先生逃亡北境。

但这中间出了一些岔子……卢瑟先生显然并不信任我。在我找到他的藏身地之前,他就已经卷着铺盖跑了。这种机警倒还真符合他的智慧——毕竟他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我的善意之上。

比起带着一个人一起逃,我单独逃走总还是比较简单的。教廷最初的反应速度、追击路线等等,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当了几年的圣女,这些东西我还是很了解的。不过,有一点我失算了,那就是精灵们的行动。

一直以来,精灵的上流阶层对暴力和战争的态度都很奇怪。自从两百年前精灵国王和当时的教宗签订了《不征丁协定》之后,每一次教廷远征军都不能从精灵王国拉壮丁;取而代之的,是精灵们额外向教宗陛下缴纳多30%的税收,以此替代兵役。

光从这个协定来看,精灵仿佛是一群和平主义者。但事实上,只是因为他们只想虐菜、不想打硬仗,只想抢金银财宝、对“信仰的战争”毫不关心。

我以为像我这样搜刮不出油水的“叛逃圣女”并不会吸引这帮精灵的注意,但我没有算到教宗大人的愤怒。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隐瞒圣女出逃的事情,然后派遣猎魔人和战斗神官们来追杀我,而是直接不顾教廷脸面地拿出了一顶有着八百年历史的金王冠,向各个贵族和佣兵团发出通缉令,对我进行悬赏捉拿。

当然,对于我长远的计划来说,教廷的名誉受到的损害越多越好,这样我才有机会开始实践我的事业。然而,对于那时候刚刚开始潜逃的我来说,突然增加了数倍的敌人,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尤其是精灵国的那一大批佣兵高手们……他们看到这样的巨额悬赏,一个个的都动心了。

我那艰苦卓绝的逃难之旅,也就此开始了。

……

从图里尔到米登堡,中途的过程很复杂,也很曲折。我杀了很多很多的人……数以百计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还组成团队,实力都不弱于我。但我还是杀了他们,用各种各样阴险的办法……你也许能够想象,在这个过程中,我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我会用涂毒的手弩之类的“魔鬼武器”进行射击,会在对手剑士们报姓名的时候突然袭击一剑毙敌,还会先发制人地在佣兵们住的旅店饮水里面下腹泻药。

我的剑术也没有任何优雅华丽的成分。所有一切招式都是为了高效省力地屠戮。除了敌人身上绽开的血花还算有一点美学价值——远远看去,像是冬季盛放的梅花。当然,你们大概也没有见过梅花……我还是不讲这个了。

总而言之,我以所有能够想到的方法、在所有的地方杀人:在旅店,在小巷里,在教堂的顶上,在无边的荒野中……被我杀掉的只有一小部分是教廷的派出的人手,另外茫茫多的人都是为了钱不要命的雇佣兵和冒险者。他们对我没有仇恨,我对他们也没有……但我依然私自对他们判下了死亡。

因为,我要活着。在我开始这解放所有智慧种的事业之前,我还不能死得太快。

我相信我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思想和方法,终将改变这一切……救赎我,救赎为了保护我而死的灵魂,也救赎那些被我杀死的人。

……

许多详细的逃亡细节,我都不想再提了。可是,有一个人,我必须要说。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不可能走到米登堡。

威廉·冯·韦恩斯堡——来自韦恩斯堡伯爵领的魔法师,也是伯爵头衔的继承人,老伯爵的三儿子。

他是一个家族中的边缘人,一个不受重视的孩子。个子矮小,因脊柱歪曲而驼背,还患有严重的口吃。正是因为口吃,不愿意和人说话,导致他整个人越来越沉默寡言。

所以我经常说“成功是成功之母,失败是失败之父”,因为不仅仅是掠取资源的问题,而且很多人真的会在反复的失败之后丧失信心,逐渐沉沦。

不过,他的运气比较好,遇到了一个真正懂得教育的家庭教师,来给他辅导魔法。他的魔法天赋相当平庸,但他很有毅力……你也知道,沉默寡言、不合群的人通常会在那种需要集中精神的事情上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毅力。他当年练习魔法的时候,就像我练剑一样……完全就是一副不要命的疯子的姿态。

而且,那个家庭教师教会了他温柔和善良。他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会用魔法为路边乞讨的女孩疗伤治病的人。就算抽干了魔力,他还是想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他是个真正虔诚的人,这种虔诚并不体现在礼拜赤焰大神,而是按照赤焰大神写在《赤焰神书》上的指示,用一种认真的爱,去爱着每一个人,以此来清偿自己“与生俱来的原罪”。

他……和我是同龄人。我到罗德岛参加战斗的时候,他也刚好成年,准备去圣墓朝圣。一般来说,到东部的朝圣之旅是勇敢者的证明……毕竟去那边的路程是相当危险的,从罗德岛的前进基地出发,直到圣墓王国的卡伦港,一路上全都是异教徒的海盗和劫匪。但他还是来了,代表着家族中的几个兄弟来了。我第一次在罗德岛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破布衫,没戴帽子,整个人又矮又胖,像一坨肉球……抱歉,我真的不该这么形容他。即使是肉球,那也是比坐在王宫里、坐在赤焰山上的那些渣滓伟大一百倍的肉球。

他来了,他去了圣墓,他回来了,带着圣墓前收集的神圣雨水。

可是故事没有到此结束。他回到罗德岛的时候,正好是异教徒对罗德岛发动总攻的前一天。庞大的舰队已经隐蔽着开到了离岛只有十多海里的地方。

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能猜到……罗德岛保卫战开打了。他作为魔法师,自然也是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那场战斗相当惨烈,我们这边的战士和魔法师几乎伤亡过半……一整天的战斗之后,基本上没有人没受伤的。

我当时和他一起在罗德岛防御线的东段进行沿墙死守。那段城墙其实已经被炸坏了,有个巨大的缺口,敌人源源不断地从缺口涌进来。从中午一直战到深夜,我的意识几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完全靠着杀人的本能在出剑和举盾。

我真的没有刻意去数,但是事后他对我说,在城墙缺口的战斗中,我三次救了他的命,把已经冲到他面前的敌人一剑斩首。

他真的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他几次都想掏口袋,但手伸进口袋里又僵住了,两手空空地拿出来。我当时还不知道他这么做是想干什么,后来才知道……他的口袋里放着一个家传的金戒指,本来想要送给我作为救命之恩的酬谢,但是又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有着极高的精神追求,送我财宝反而是在侮辱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送,只说了声谢谢。但直到我叛离教会,一路向北逃到韦恩斯堡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一声“谢谢”的分量。

那时候我已经中了诅咒,右手无法使用,实力大大削弱。身后追兵不断,而我身上的各种创伤都还没有恢复。

他一个人从家族城堡中跑出来,带上了许多极品的魔法水晶,前来救援走投无路的我。

我问他,家里人知道你和教会的叛贼在一起吗?

他摇摇头。

我说,那你知道来帮我的后果吗?

他点点头。

……

我们最终被围困在苍狼山的山顶上。山腰和山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敌人,茫茫一片,如同鼠灾爆发时的景象。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遗言也没留,就那样,沉默地,坚决地,使用出了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的禁咒魔法,【欢乐颂】。

使用者以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湮灭为代价,无视任何护盾,摧毁以自己为圆心、半径数公里内的所有一切物质,除了施咒者指定保护的对象——也就是我。

既没有欢乐,也没有大团圆。禁咒过后,苍茫大地一片荒凉,仿佛那所有的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山头也完全消失了,成为一个巨大的天坑。我站在坑底,哭不出来。

……

直到他死的那一刻,我也没搞清楚,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也许,死对他来说并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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