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丝？”

我监测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停下了正在绘画的手，说道。

绘画是云区安排的工作，艾莉丝每天从云区的中枢区回来，就在门口的机器那边刷一下脸，而后机器会吐出一张任务卡，有时候是艾莉丝一个人要完成的作业，有时候是为了增进人类与饲养者之间关系的联合作业。

比如说眼下的共同绘画，便是要我们两个一起完成的。

“嗯。”

艾莉丝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以为艾莉丝要跟我说些什么，但是艾莉丝只是像小猫咪回应呼唤一样应了一句。

我转过身，艾莉丝稍稍松开手，而后立刻又搂住了我的腰间。据说人类女性身体成熟之后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情绪低落，但是我记得艾莉丝的初潮还没有到来，应该不是受到荷尔蒙影响的缘故。我低声地问她，像是在蝴蝶边上的低语：

“怎么了？艾莉丝。”

“艾莉丝在充电中。”

艾莉丝的额头在我的胸前蹭了蹭，柔软的金色头发披散在身后。她贪婪地嗅着我的气息，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的某种零件散发出什么物质可以起到宁神的作用。

我的手碰到了画笔。

“就这样不要动，司灵一。”

艾莉丝对我的依赖症似乎更严重了，乌拉诺斯的心理治疗真的有效果吗。

我不敢动弹。

虽然艾莉丝没有任何权限可以命令我，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我双手没有地方可以放了，只好如同僵硬的支架一样放在半空之中。

“司灵一，你还记得带我去生命研究中心注入芯片的日子吗？”

艾莉丝从我胸前抬起头，下巴靠在我的两肋之间，问道。

我当然记得那天的场景——

5岁的艾莉丝喜欢睡懒觉，性子又淘气。

那天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去洗漱，在刷牙到一半的时候她故意把挤出牙膏擦在她的鼻子下，问我像不像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

[今天这个胡子可是我让安杰丽娜设计的，怎么样？]

[是的，先生。]安杰丽娜的柔和电子音传出来。

[谢谢，安杰丽娜。]

我叹了口气，拿起毛巾帮她擦脸，从她微微挑起的眉毛还有得意的神情来看，这显然是艾莉丝的小计策，就是为了让我帮她洗脸。

艾莉丝明明是一个愿意自己动手的人类，为什么会在这些小事情上故意要让我帮她做呢？

我虽然不明白艾莉丝的动机，但是我发现一旦我这么做之后，艾莉丝的情绪指数就会提高10个百分点，进入非常愉悦的状态。

[艾莉丝，要我帮你扎辫子吗？]

我试探性地问道。

[要！]

小小的艾莉丝的眼睛就像是星星一样亮起来，乖巧地搬了小凳子坐在我两条腿的中间，满足地眯起眼睛。

我一边读取她的继续上升的情绪指数，一边用灵活的手指挑着她那柔软如同棉花一样的头发，在我前阵子刚刚下载的扎头发指南里挑选了一个标注“可爱”的双马尾给她扎好。

我和艾莉丝出门，是在她因为榴莲味的蚯蚓干而下降了20个百分点的情绪指数之后发生的。我牵着她的手，打开了紧闭的电子锁，艾莉丝的脚步有些怯生生地迈出了门，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有安杰丽娜的房间，她虽然很紧张，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跟安杰丽娜道别：

[安杰丽娜我出发了。]

[一路顺风，艾莉丝。]

安杰丽娜温柔回应着艾莉丝，而后淡淡对我说道：

[一路顺风，先生。]

我觉得安杰丽娜可能背着我偷偷下载了情绪系统，但是我没有证据。

人类在五岁的时候离开房间，前往生命研究中心植入芯片。芯片可以记录人类的生理状态、所处位置，还具备门锁功能、通讯功能，植入芯片之后，艾莉丝将作为独立的人类，可以自由地出入建筑，去参加群体活动了。

艾莉丝紧紧抓住我的手指，她的手心在冒汗。

天空上飞过的“天眼”像只鹰隼，空中桥梁正在运输货物，路上的机器人与人类混杂在一起，光是靠外表并没有办法区分。

突然的升空感传来的时候，小小的艾莉丝“咿”一声小声交出来，像小兽一样，抱住了我的腿。但很快她便适应了，透过玻璃看向远去的地面，整个“乐园”的全景展露在她的面前。

艾莉丝两只手扑在玻璃内壁上，嘴巴睁大得可以塞得下一个鸡蛋：

[司灵一，司灵一，快看！]

这一路上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但是对于艾莉丝来说却是“生平第一次”。我摸着艾莉丝的脑袋，艾莉丝的双手眷恋不舍地离开了玻璃内壁，拉住了我的手。她虽然对着奇妙的场面很感兴趣，但似乎更想站在我的身边。

刚刚抵达生命研究中心，就看见陆琪琪走过来打招呼.

陆琪琪饲养的少年突然疾病夭折，这一天是从另外一个机器人手中接过另一个少年的饲养工作，虽然少年已经9岁了，但是保险起见，还是要重新做一下智商测试，这是为什么陆琪琪会出现在这里原因。

我的记忆体里清楚地记录着艾莉丝那天的行动，只需要读取数据就能够调出整个画面，但是在艾莉丝面前，我似乎也成为一个有了“记忆”的人：

“我记得陆琪琪中途接手饲养的少年，那一天成为年度最聪明的人类，轰动了整个生命研究中心。虽然那个少年7岁时候做的测试只是普通智商而已，短短两年的时间，竟然有如此高的变化，不过也可以显现出陆琪琪教育人类方面的成就。而你就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抱着我。”

那时候艾莉丝两只小小的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像一个犯错的小孩躲在我的身边，跟今天一样用力地嗅着我的味道。虽然我认为我身上并没有真正的人类会散发出来的体味，但是艾莉丝像是受伤的雏鸟重新缩回她的壳中一样，紧紧地依靠着我。

我检索了一下有关的资料，研究表明艾莉丝有可能第一次接触人类群体时候感受到了压力。

我轻轻拍着艾莉丝的后背进行安抚。

艾莉丝突然间抬起头看着我，两只手按着我的脸颊：

[司灵一，你会一直爱我吗？]

爱？

机器人是不会爱的。

所有表现都是程序设定的而已。

但是我不能这么说，因为艾莉丝那时候的年龄段是追求着许多关爱的时间段，她会不停地探索着边界线，试探着我的底线。

[当然了，艾莉丝。]

我轻轻地摸着她那金色的头发，用模拟计算出来最适合的语气跟她说道。

[司灵一，我是特别的吗？]

艾莉丝的眼神出现了动摇，她用那双湛蓝的仿佛从来没有被污染过的眼睛盯着我的假眼，似乎想要从我的双眼中得到什么。

[艾莉丝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

我的眼睛获取着艾莉丝的瞳孔收缩程度，分析着她的情绪。

但是这种情绪哪一本书都没有说明，我得不到答案。

[这样啊。]

艾莉丝的眼神黯淡下去，失落地收回了手。

我明明按照了共情系统计算出来最合适的答案回答她的问题，但似乎并没有令她感到开心。

我那抚摸她的头发的手指微微一顿，看着防弹玻璃上映出来的影子。从外观上来看，我与艾莉丝的族类——人类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但实际上这层皮囊之下，却是完全不同的零件。

艾莉丝是我的监管对象。

在“乐园”里面的每个人类都是机器人的监管对象。

但是我不想令艾莉丝感到失落。

那星光一样璀璨的光芒从她的眼中坠落的时候，让我觉得艾莉丝就像是电源耗尽的机器一样。

[艾莉丝。]

我掀开了我胸口的一块皮肤，露出了里面的核心能源棒：

[我的运行需要这样的钚能源反应器，我的记忆储存在高速储存芯片之中，但是像我这样的型号，还有成千上百万个。]

[可是艾莉丝你是不同的。]

我伸手轻轻按在她起伏的胸腔上，而后指着她的小脑袋瓜：

[你的胸腔里是一个活生生的心脏，你的记忆储存在那个人类至灭亡之前都没有探索完毕的大脑之中。你虽然有身份证编号，但是并没有型号，你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无论后面还有多少人会用‘艾莉丝’这个名字，你就是你，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我记得那时候年幼的艾莉丝的眼神。

她愣愣地看着我，朝着我的核心能源棒伸出手去。

但是当她的手指要碰到之前，她却突然间收回了手，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免得它们乱碰：

[若是这个地方坏了，司灵一你会死吗？]

[艾莉丝，我们机器人比人类要顽强多了。假设我的核心受到了损害，但是我的记忆体还在，只要找到另一个型号，便可以将我的数据转移。]

我捏了捏艾莉丝的鼻子，艾莉丝就势用她牛奶一样顺滑的小脸眷恋地在我的手背上蹭着：

[如果毁了我们的记忆体，就会造成无法修复的数据上损害，这也许是你口中的死亡……]

我的“回忆”就此中断，难道说是蓝杰的事情引起了艾莉丝的伤感？

毕竟我从来没有跟艾莉丝讨论过离别与死亡的问题，这么说起来，这的确会对艾莉丝有些深刻的影响。

“司灵一，我是特别的吗？”

如今的艾莉丝问出了当年一模一样的问题。

“艾莉丝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

我的回答仍然跟当年没有任何不同：

“至少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艾莉丝。”

“那就好。”

艾莉丝点起脚尖，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上：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令你愤怒的事情，你一定要记得我爱你。”

但是艾莉丝。

我的程序之中并没有“愤怒”这样的情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