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暑假,文具店。

午后的烈日正盛,炽烈的阳光穿透大玻璃窗,将成排的货架笼罩在金色的纱帐中。

距离暑假结束还剩不到一周,今天文具店内依旧很少有客人光顾。

我掏出作业本,打算把剩下的最后一篇作文完成。为了让我们度过一个充实并能在充实中提升自己的暑假,除了所发的作业外,语文老师还额外布置了五篇作文。作文的文体可以自选,散文、记叙文、日记、读后感都可以,每篇六百字以上。

为了节省精力,我一般都选择读后感,因为很容易写。故事梗概两百字,个人感悟两百字,最后是联系生活两百字。而且读后感不仅好写,还可以重复写,我每年寒暑假都会把《活着》、《老人与海》以及《哈姆雷特》读一遍,每每读完,都会受益匪浅并感悟良多——即使没有我也会在读后感里会这么写。

“作业还没写完么?”

说话的人是这家文具店的店主,也就是周姐。周姐趴在柜台上,身体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一般。因为趴在柜台午睡的缘故,周姐眼神和说话时的语调都是懒懒的,就像只在阳光底下晒太阳的猫。

“快写完了,还差读后感。”

“什么书的读后感?”我还没回答,周姐就凑了上来,“让我看看……读《活着》有感。暑假期间,我在图书馆借阅了余华的《活着》,读完后受益匪浅、感悟良多。《活着》的故事背景发生在上个世纪……”

周姐用手指轻轻弹着我的作文本。她的眼神也不再慵懒,而是锐利了不少,甚至有点放光。除了经营这家文具店,周姐还是位自由撰稿人,过去曾经在某家热门的大杂志上刊登过连载。因而涉及到文字领域,就会显露出非比寻常的兴趣。

“嗯,开头几乎都是套话,整篇文章的结构也是标准的套公式,就像在流水线上生产出的量产品一样。不过内容倒是很充实,见解也很独到不太像是抄袭的,难不成你真的看过这本书?”

“当然看过全文啊,没看过的话,要怎么写读后感啊?”

“只要翻翻网上的内容简介,或是将他人的评价东拼西凑,这样即便没有阅读过全文,也故作高深的指指点点、大放厥词。明明连jojo一集都没看过,却要说它叙事节奏不行;明明不懂政治,却要说巨人有所影射;明明没有用过推进之王,却要说她卡手;明明没有见过fuze干员击毙人质,却非要,嗯……不对,这个说错了,他们真的这么干。”

她真的是在说读后感吗?怎么听起来像在借题发挥,乱发脾气。jojo是什么?巨人又是什么?推进之王又是谁?fuze是……哦,这个我知道,那帮专门炸人质的干员。

“不过没想到你的阅读品位还挺高,一般的初中生都不会爱看纯文学吧?至少我那个时候不会喜欢。”

“我其实也不喜欢,但这是作业要求。”

“什么作业要求?”周姐眨巴着眼睛。

“暑期阅读清单。每年的暑假学校都会列出阅读清单,就是一些中外名著的合集名单。”

然后还会给出推荐书店地址,让我们去那里购买。顺带一提我最近在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虽说已经看了近两周,但我连里面的人名都记不住。

“你每年都会照着那份清单,把上面的书看完?”

不知为何,周姐的语气凝重不少。

“并不会全部看完。一般一个暑假顶多看十本左右,但有时候清单的内容会跟以往的重叠,所以会轻松不少。”

“(难怪吴玖会把你送到这里来,连我都有点担心你的将来了。)”

周姐像是感到头痛般的按着太阳穴,小声嘀咕着。

“你刚刚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跟芥子两个人真是绝配,你们在一起算了。(会按暑期清单选择书来读,我原以为这一生只会遇见芥子一个笨蛋呢。)”

“不,肯定不是这句吧?还有刚刚的后半句我也——”

总觉得漏听了什么重要内容,正当我想继续追问,周姐却立即打断了我。

“说起来,我上回推荐你的书看了没?”

“看倒是看了,不过说实话我认为问题很大。”

“怎么会?你确定是那本书?据我网上调查来看,那本书无论是在初中生还是高中生都很受欢迎。”

“不,名字的话姑且还是不会弄错的。”

毕竟它的名字可是叫那个,那个非常那个的那个,该怎么说呢,如雷贯耳,不,如遭雷击、天打雷劈也不为过。

“《穿越到异世界后我作为勇者拯救世界!》,是这本书对吧?”

为了表达出标题里的感叹号,我特地在读出时让语调带有一种使命感、昂扬感,毕竟他可是肩负拯救世界重任的勇者,就像“stella!!”一样。

这本书讲述了年过三十的男主人公,因找不到工作而被迫宅在家中啃老,没有成就也没有目标,除了在网络中都不与外人接触,更不必谈与女生交往,所能相伴的只有游戏中的数据,在浑浑噩噩中不断消耗着自己的人生。

终于有一天,被突然出现的卡车撞死,灵魂升天后遇到神明,以勇者的身份转生到异世界开启新的人生。并且在转生的同时,神明还赐予了他四种特殊能力,分别是……我忘了,总之只要知道他天下无敌就行了。

“以后……这本书就叫‘那本书’吧,就别直接把名字说出来了。”

周姐的脸有些泛红,声音也压到了最低。原来你也知道这本书很羞耻啊?不,是超羞耻的,羞耻到影响家庭和谐的地步了。

因为买不到实体书,所以我只能在平板电脑上看电子版。平板电脑还是跟姐姐借来的,借口是想在网上查阅资料。

结果就是在读到精灵少女克里斯蒂娜裹着浴巾出浴,碰巧被男主人公撞见那一段剧情时,姐姐突然推门而入,把我抓了个现行。

老老实实上交平板后,姐姐抱着它坐在床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读了快一个小时。

“你……你喜欢这种的?”姐姐用手指着书中的某一页问我。

“还、还行吧。”

“那、那这种的呢?”姐姐又翻了几页。

“大、大概?”

“还有这个呢?”

“也不错?”

……

姐姐不断指着书中的内容问我,这些提问带给我的羞耻感就像小刀在后脊背上划动。她还认真的做了书签,到底是有多想羞辱我啊?实在忍受不了后,我随意指着书中的某处,后来发现是贵族大小姐艾莉克希亚因衣服被淋湿而不得只穿围裙在厨房做菜的那段剧情,然后用坚定的语气说:

“这个,我非常中意这个!”

“出去……滚出去!你这个变态!得寸进尺的色魔!”

姐姐涨红了脸,跺着脚让我滚出自己的房间。

几天后的早晨,从房门走出打算热牛奶的我,偷偷瞄见姐姐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新买的围裙发呆,偶尔还将其紧抱在怀中,摇着脑袋,双腿对着空气乱踢。我猜测是书本的内容对姐姐精神造成了巨大冲击所致,为了让姐姐能够冷静下来平复心情,我离开家门在外面一直待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去。

“那么,你觉得‘那本书’哪里存在问题呢?”

回到现实中来,周姐掏出了笔记本和笔,看来是打算做记录。

“那个,真的要问我?我觉得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虽然受众目标定在了青少年,但我的喜好真的跟同龄人出入很大,不具备参考价值。”

“喜好出入很大,指大家都是妹控但唯独你是姐控么?”

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才不是,谁会是姐控啊?!”我拍着桌子大吼。

“没有关系的,涉及这方面的因素我会修正过来的,你放心吧。”

我当然放心了,因为心已经跌入谷底了。

多亏长期以来吴玖的宣传,“这孩子看起来很冷漠,其实喜欢姐姐喜欢到不行呢”,“你看你看,连暑假都要追着黏着我”,现在我头上已经多了一个摘不掉的姐控标签。我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姐控,因为无论反驳都会被当成在在掩饰自己是姐控的事实。

“我认为首先最大的问题是它偏题了。”

“为什么这么说?他的的确确去了异世界不是么?”

“不,从标题来看,男主人公去异世界是去拯救世界,救居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才对。既然他从一开始就身负神明的庇佑天下无敌,那么他去魔法学院的意义在哪里?若是把他用来上学的时间抽出三成,魔王军立即就能被歼灭。如果抽出七成,那么他还能靠他的第二技能顺便解决世界范围内的饥荒问题。考虑到男主人公大学所学为建筑系,剩下三成的时间可以为异世界的建筑发展作出贡献。但是快五十万字过去了,他却还没见到魔王的面。这个勇者是不是太失职了?还有许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他能靠着听力知道几公里外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却不能注意到更衣室里有女——”

周姐“啪啪啪”的鼓起掌,接着头一歪,脸上露出假的不能再假的微笑。

“吴铭你啊,是那种五十岁都不会交到女朋友的人呢。”

“到了五十岁都还没有女朋友的话,后面也不可能找到了吧?!”

“为了卖弄自己独到见解的杠精八十岁还没有女朋友也不奇怪。”

“不不不,八十岁已经是可以去死的年纪了!”

“就是让你去死啊。”周姐用手扶着额头,“既然你说这么轻巧,那么如果以这个为标题,你会编出什么样的故事呢?”

“试试就试试。”我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老实说,在阅读的时候我也是做了相当充分的思考的。虽然可能编出的故事并不精彩,但我至少会让它从逻辑上说得通。”

一见我掏出笔记本,周姐就愣住了。

“首先是男主角。故事刚开始的时候,男主角十七岁,正面临高考。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慈善家,而母亲则是享誉国际的小提琴家。家庭关系和睦,父母是模范父母,儿子是别人家的儿子。男主角虽然出生富裕家庭,但自幼受到良好家教使得他拥有一颗积极的上进心,他对待学业从不懈怠,并以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奋斗努力着。”

“这个人设是不是太完美了?”

“高考结束后,他如愿以偿的考取心仪的大学。毕业典礼之后,他与自己暗恋多年的青梅竹马相约后校舍的银杏树下,忐忑不安的作出了爱的告白,而对方也眼含泪水回复道:‘嗯,其实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喂,异世界在哪里?”

“就在此时,压路机从天而降带走了他的性命。”

周姐再度“啪啪啪”的鼓起掌,接着头一歪,脸上露出假的不能再假的微笑。

“吴铭你啊,是那种九十岁都不会交到女朋友的人呢。”

所以干脆说我这辈子都独身好了。

“再度醒来后,他发现美丽的少女,也就是掌管穿越的异世界神明悬浮在自己的面前。‘你被选中了,你接下来的任务是要去异世界打败魔王,拯救万民于水火’女神如此说道。‘为什么是我!穿越异世界的重担,不应该落在一事无成、没有工作又没有女朋友的中年肥宅身上吗!’男主角痛哭流涕,捶地以表示不服。”

“是啊,为什么选他。”

“不,只有选他才是符合道理的。”我说,“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能做什么?他们被生活磨去了心气,不去找工作是对生活的屈服。屈服于生活的人怎么能保证他们不屈服于魔王,要知道魔王可是要恐怖的多。即便获得了强力无比的技能或是力量,也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作恶。而反观我们的男主角,家境优渥还懂得奋斗,不依赖父母考上一流大学,这才是担当勇者的最佳人选。”

“逻辑上确实要通畅不少。”

“女神继续说,除了看重你的能力,还有就是制约,我无法保证拥有力量的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魔王。如果你胆敢在异世界作恶,你将永远回不去你的世界。你考取的大学会因缺席而取消资格,你的青梅竹马会在漫长等待后最终嫁给他人,你的父母会响应国家的‘二胎政策’再生一个女儿,你将失去你迄今为止所有幸福的人生。”

“你老实告诉我,这个男主角的原型是不是你现实中讨厌的人?”

“就这样,男主角会以惊人的意志力去打败魔王拯救世界。”

“丝毫没有读起来爽的因素……那么能力呢,神明赐予他的能力呢?”

“一个漂亮的布袋。”

“布袋……里面装了什么?”

“写有‘勇气’二字的字条。”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男主角会到现实世界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作者按:

首先这章不是番外,而是主线,会分两章出来。关于吴铭被骗去文具店打工的事情会在后续剧情中一点一点的讲,会以这种突然插叙的形式出现。标题春晓是文具店名。

本文里面那个异世界故事也不是水,以后是有用的。我真是怕了那些写什么都说是水的了。评价水不水,其实主要还是看时间,有时候剧情是没多少推进,但是写起来真的很费时。哎,算了,估计也看不出来什么地方比较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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