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颔首后,我把第一个子落在了棋盘的一角的星位,钝则向另一角落子,直到我们将棋盘的四角星位占下并在各边布子后,我才开始巩固已有的地盘,思考着钝会想尽办法限制我的发展空间,我的第一步没有往边界收,而是考虑着钝可能会放过来的飞子的位置提前扎稳。

意料之外地,钝没有主动进攻过来,而是保守地稳固起他占下的角落,既不扩展也不防范可能由我飞子造成的限制,直接收缩以求保证已有的空间。只是,一味地防御而不寻找抑制或反制机会的话,后手就算能够稳住也是必败的,收缩再收缩只会把更广袤的地盘白白让给对手,等到对手来进攻了一味收缩也并不就是最保险的防御手段,被牵着鼻子往底线上逼最终依旧会气绝被吃,就算做活了只有地没有势扩大不成还是会在结算时失败。

压强不压弱,与其把自己的先手用于争夺钝还没稳固的角,不如自己稳定下来等待他沉不住气过来进攻。

之后一连几个回合,钝都只是在下小棋,虽然他做活了一角,但占下的空间实在小得可怜,我这边尽管还没做眼但想要做活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我有些在意的地方。在和浅葱玩花札的时候我可是亲身感受了她充满侵略性的一面,作为男主人的钝眼下的保守究竟是不是暂时的还不得而知,不过,要经营起这样一家旅馆,白手起家的情况下光有野心是不够的,没有相应的沉着冷静的话想要维持绝非易事。

“马昂君,你觉得现实中能做出‘眼’吗?”

钝开口说话了,与此同时他也终于落出了进攻的一子,将其插在了我刚刚才大致经营好的一角与边之间,我当然不可能把边白白地让出去,立即贴上一子进行反制。

至于钝提出的问题,我没法立即给出正面的回答,围棋中的一条龙如果有了两个真眼,便不再存在打吃,也不可能被提子,但现实之中这样绝对的法则是否存在,谁也说不清。

“就算有,清算时目不够仍旧是败。”

“但棋盘上的子可不止两色,谁又知道棋盘究竟有多大,不断有弱棋被提,清算什么时候到来也不可知。”钝说着,镇上一子意图隔断我边与角的连接,“顺带一提,这局白贴六目半。”

所谓贴六目半就是结算时白子多算六个半子,这条规则本身是很公平的。我向交锋处斜上落子,钝立即向左发展,朝着我已经做大但还没来得及稳固的角冲去,这一手威胁暂时不大,但我担心他会把我的子托住在低线做活。

“如果只是想要安稳地生活的话能够慢慢来当然最好。”我说。

“是啊。”钝赞同道。

几个来回,钝不断地被我往边界上逼,但我却迟迟没能将他打吃,眼看这块区域不好再争,我便将精力收回,转而主动借助在交战中壮大的边去进攻钝的角。

钝轻轻从口中吐出一口气,抬起眼平视我:“马昂君知道为什么大家族往往要分家吗?”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我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我还是很快作出了回应:“因为要保证主干不会被削弱,如果家族财产在继承时均分就会越分越小。”

钝点头。

“就算我不走这条路,身为次子也没有资格继承家族的产业,但这样也好,至少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说到这里,钝笑了出来,“而且这重特殊的关系让我们的处境变得十分微妙,本家对我们心存芥蒂但毕竟有血肉亲情的义理而没能立即进行铁腕打压,与本家来往密切的势力也忌惮着不敢有太大动作,原本跟本家交恶的人反倒有不少给我们提供支持的。”

“不过,亲情的纽带会削弱,自从参加父亲葬礼后我就没再和本家有过来往,而家老给族长的压力是不会减少的,我不认为自己的兄长有必要为了一个被褫夺身份的弟弟与整个家族相抗。”钝稍稍停了一会,接在我之后下了一脚,然后继续说了下去,“说句自大的话,我家族的嫡系绝对有着过人的能力,只要是想做的事很少有做不到的。”

“这点我很认同,从这间旅馆也能看出来。”我应道。钝的言下之意当然是他认为本家距离采取行动不会经过太久,而一旦对方下放最后通牒留给四温亭家的时间将非常紧迫。他们应该不至于僭越法律置这个新生的家族于死地,但将这个堪称屈辱的存在从明面上压掉还是可以做到的。

“四目井家对于亲近人类的小势力采取的方式都很简单粗暴,哪怕是以短期内受损或是混乱市场为代价也要把那些势力在经济上扼杀掉,价格战和买断都是本家做得起的,面对一向孤立的四目井家提出的优厚条件,很少有人类能够抵御得住,在这个层面上,本家实际上也已经在向人类接近了,这也是坚定我离开决心的因素之一。”钝说,“要想在本家的攻击中活下去,四温亭家就必须得到外界的支持,当初浅葱在家族中斡旋才争来了我们现在脚下这片土地,那之后我们培植出了钟和杵,经过长久经营,这间四温亭也算成为了第一个‘眼’。”

特意说这些,就意味钝对我有一些期望在。

棋子被钝朝着他已经固防的强角引导,但我在缠斗中已经渐渐占据上风,钝的一处子已经被我打吃,另一处也快要陷入包围,就算继续长下去也是负隅顽抗。

“如果我能帮上忙当然乐意之至,只是我们平日能够联系的机会实在太少了,钟山鸣在我那里的存量也非常少,还没有机会做出名气,而且这么珍稀的茶叶想要量产果然还是很困难吧…”

钝长了已经被打吃的子。

“不然。”他说。

我落子将那支被打吃的子全部吃掉。

“诶?但是钟山鸣不是只有这里能产吗…?”

钝贴着我刚刚围杀那支棋子的子边沿下了一招我看不出意义何在的棋,我稍稍提起了警觉,仔细思考以后却仍旧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钟山鸣产量很低。而且,钟山鸣不是不能移种的。”

钝的一番话完全颠覆了我过往的认识,可是,如果钟山鸣能够实现量产,为什么一定要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而不扩大出去寻求合作增强自己的经济力量呢?

回想起在社区得到的机会,再结合刚刚得到的情报后,向钝陈述之前想到的提议也并非是不可能了。

“既然这样,我有一个能够利用钟山鸣扩大这边的知名度的途径。”

钝的眉毛微微抬了抬,接在我之后又下了一手。

“愿闻其详。”

我深吸一口气,将棋局暂时搁置一边,把梦规和社区的事向他娓娓道来,听过我的叙述后,钝微微笑了出来。

“虽然现在规模还不大,但有着稳定成长的潜力吗…”

没错,在无数巨头的夹缝间能够异军突起,梦规绝对有着相当的潜力,而且无意之间参与了许多重大事件甚至与创始者等关键人物建立联系的我想要架桥也有条件在,只要尽全力维护社区的形象经营下去,正面的效应就会不断扩大。像之前帮助陈叔时一样,这回成功地帮助Webber的话社区肯定会迎来进一步的发展。

“是IOC吗?”

“IOC?”

“哈,见识本家手段的时候稍微接触了一些市场的东西,这是‘立即成交否则取消’的指令,在它之下不能马上成交的合约会直接作废。”

虽然这方面的工作开展得越早越好,但也并不是说迟疑了就会错过什么关键的时机。

“那倒也不是,不用着急答复也可以的。”我回复道。

“这样。”钝点头后没再说话,而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之上,眼下他和我缠斗在一团的棋子已有一处被提,另一处也将被打吃,他的好几手我都没有看懂,大概和思路并没有全花在棋盘上有关吧,至少在我的视角里,钝也因为对话分神白白让出了先机而居于劣势。

“马昂君,你的能力很强,学识也很广博。”几步之后,钝再度发话。

“哪里,和您比起来还差得远。”

“不,当年的我绝不可能独力经营茶屋,小女从旁恐怕更多是为你平添困难。”钝说。

“不是这样的,倒不如说没有晓在的话最开始那段时间我真的撑不下去吧。”钝的语气不像是在客气,而我也必须认真地给出回应,“如果没有人要照顾的话我有时真会没有动力,在困难的时候晓的支持总会派大用场,而且她很成熟,很多地方并不用操心就会做得非常出色,比起给我添乱认为是给了我行动的意义才更合适。”

“这么说来,马昂君对小女的表现还算满意?”钝问。

“是的!跟晓一起生活非常愉快,最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之后的日子我可是相当期待着呢!”不知不觉地,我就展露将自己的情感展露无遗,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可能有些过当后,我坐正身子等待钝再发话。

钝轻笑,两侧肩膀放松下来,似乎是被我的一番话取悦了。

“马昂君,你相信并愿意相信这样亲密的关系能够持续下去吗?如果给你一个期限,你愿意维持多久?”

“越久越好!”见到钝的表现后,我愈发有了底气,便顺着他的话热情地接了下去。

“原来如此。”钝又落下一子,只是这回他将双手收回了袖中,就像要结束还大有发挥空间的棋局一样。

“也就是说,马昂君。”

钝停下来,直视我的双眼。

“在你所经历的一段困难时期中,小女扮演着无可取代的角色,而即使她成长到了能够被作为异性看待的程度,你也依旧愿意让她同你一起生活吧。”

“诶。”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棋盘上的黑子已经被卷成了愚形,即使能够做活也已经没有价值,钝所布的几手并非不着痕迹,怎奈我没能注意。同样的,在谈话之中我也被引入了窘境,以守为攻的钝并非没有侵略性,他只是将一切都掩藏在了平静之中。

“多有冒犯,”钝向我微微颔首,“你就当我是在为了赢棋让你分心吧。”

浅葱向我们递上新鲜的抹茶,在钝之后我也跟着喝了一口,钟与杵的味在成粉后交融在一起,苦与甘渐渐失去了界限,只剩下我脸上的一抹热度。

“时候不早了,今天请早些休息,认真行一局的机会以后还有。”

在我们于沉默中将抹茶用完后,钝起身,浅葱则随着他站起,向他点头后为我引路,钝也跟着出门目送,直到我们走过竹林间的篱笆门,他才回身返回。

到底是想用对话分散我对棋局的注意力,还是用棋局分散我对言语的控制力呢?竹叶掩映的小径不会给我答案,山中清晰的夜空也不会给我答案,只有浅葱嘴角淡淡的笑意似乎蕴含着什么隐喻。

真是过分啊,这样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