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給我?」
另一個男人立即伸出雙手,看見滿手是血,他趕緊往身上抺,反而越抺越髒,才回想起自己剛完成任務後像個血人,手上、臉上、身上無處不是血液。
神父見狀緊緊握住對方的手,把槍渡到他手上,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屍體,眼神悲怜。
「我把它起名為——人道處決器。」
⋯⋯
實驗室.地下
「「「救得了嗎?」」」
「「「就憑衪嗎?」」」
「是啊是啊〜」惡魔翻了個白眼附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她找處風水好的地埋了。」
說完他馬上被人暗地裏揪住了羊毛,是大主教。
惡魔不解,尾巴在腰上纏了數圈,問:「首先,救人不是我的分內事。其次,我光用肉眼也能看出她的內臟幾乎全碎了,活不長了,要是你真想救的話直接給她換一副——」
「請您救救她吧!」
老人真誠的聲音打斷了質疑聲,頭頂羊角的惡魔身軀一震,看到大主教雙手攀附他的斷肢就要在手術台旁跪下。
「您?」
戴維斯趕忙去扶,但被一隻浸染血跡的髒手輕易推開半里。
黑底紅瞳即時怒視而去,但被男人踏起的一把塵土進了眼睛,用行李匆忙搭建起的「手術台」倒塌的聲音接連滾落。
隨從倖然接住了和行李一同滾落的狼女。
「亞伯拉罕啊~!」浮誇刺耳的聲音衝到面前,「你老了眼睛不好使可以讓我幫忙,那條『狗女』已經沒救了!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男人張開手,除了少數人外,大部分隨從們正抱頭跪在地上發抖、口水鼻涕滴到戴維斯半截蠟燭前才清理過的地板上。
若非有外人以及大主教在看着,戴維斯恐怕會強迫他們把地板舔乾淨。
和把自己關在地下室十餘年的自己不同,這群人長期跟隨跟隨大主教在赫焱城活動,但是一接觸到家裏的空氣就水土不服也不大可能。
「迪米奧斯(dímios)。」大主教糾正浮誇男人,「即使她的構造有那麼『一點』不符合尋常,但她是狼。」
「不都一樣嗎⋯⋯但我聽你的!」
如果「血手套」迪米奧斯有尾巴的話,他可能已經搖得飛起來了,狼女也不至於拖到現在才被帶回魔女教徒。
「可惜,我們需要晚些時候才能繼續探討她的種族。」
「沒錯!我們日後至少還有千百年可以相處呢!」
血手套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
「你又不按指示服藥了?」
「沒錯!快來管教我吧,我的衣服有被弄髒嗎?」
現在管不了那麼多,大主教重新握住戴維斯的斷臂,雙眼掃視在少數身體無羔、正圍在狼女邊上進行搶救的隨從,最後停留在舒緩磨蹭皮膚的拇指上。
「她都撐到這個時候了,明顯值得救助,而且你有看過我在回來前放飛的鴿子嗎?」
「我知道她,但是鴿子⋯⋯?」
「知道就好,這位姑娘不僅會讀書寫字,還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再說我確實老了⋯⋯」
老人臉上的皺紋似乎在他說話時又加深了幾分,戴維斯從大主教手上掙脫,陰沉的臉色一掃而去,踮着羊蹄在被人安置在繡有自己名字的鬆軟塾子上的狼女身邊踱步,神態輕慢。
「赫焱城大名鼎鼎響噹噹的通緝犯即將攜着百萬追兵衝潰魔女教徒,而我將會被迫聆聽你因為區區一個『紀念品』被人唾棄萬年的聲音,有可能不知道嗎?」
「『紀念品』的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隨從竊竊私語。
「但你會永生永世被人唾棄啊!」
血手套在一旁急得像蒼蠅搓手,滲出早被血跡浸染得看不出原樣的手套,「難道你看不出即使我們把她從死神手裏搶回來多半也會變成癈人嗎?這多不體面啊!」
戴維斯不清楚「不體面」指的是大主教的形象受損,還是狼女餘生都會每天被人端屎端尿或全身插滿管子維持生命體征毫無尊嚴地活着,但他知道自己被當槍使了。
「好想趕快拿到『糖果』⋯⋯這是在說大主教空有善心的意思吧。」
「哎呀〜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啦,像他當年一意孤行撿那頭羊回來時不也是⋯⋯鳴!好想吐⋯⋯」
其中一名「水土不服」的隨從彎腰就要嘔吐,但被雙手擅自堵住口鼻,與脹得通紅發紫的臉孔僵持了一陣,最終以嘔吐物順着喉頭的顫動回流體內告終。
糖在魔女教徒內不算稀缺,惡魔暗地嗤笑之餘疑惑他們為甚麼要為了吃糖那種小事交頭接耳。
但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等不及搭建正式的手術台,狼女挨着塾子就地執行手術,人類隨從們和惡魔一樣皺着眉,像伸手進一鍋炖菜裏般在肚子裏翻動互相黏連浸泡着血水的破內臟。
「⋯⋯真不可思議,她到底是怎樣活着的?」某個隨從發出感嘆,這也是所有人的心聲。
「即使我做的事可能是錯的,我不能在看見一條生命在拼命掙扎求存時袖手旁觀。」,大主教經過戴維斯身邊,邊換上乾淨的手套邊準備加入手術。
戴維斯語塞,心虛地相互摩擦斷肢,狼女半邊離體的靈魂始終映射在惡魔眼中。
一時沉浸在情緒中,羊角惡魔沒有察覺血手套同樣注視着自己。後者像躲在草叢伺機而動的獵犬,雙手隔着手套抓癢時不慎抓破,污血匯聚成唾液狀滴落。
「那個沒有手的傢伙要去拉人一把啦?怎麼拉?用嘴叼嗎?嗝哈哈哈哈⋯⋯」倒在地上的隨從在流口水抽搐,卻還有力氣嘴碎。
「我要吃『糖』!你把『糖』都藏哪去了,迪米奧斯!」
人們被突然變大的聲音嚇到了,但很快重新專注手術。
唯獨大主教看了過來。
即使血霧籠罩了地下室和事情全貌,大主教的現任護衛這下明白他要幫甚麼忙了。
羊蹄加快腳步,戴維斯走近細看才發現狼女的肚子裏正在不自然地咕嚕咕嚕冒泡。
「誰往她身下『墊柴火』了?又不是地獄犬。」
「她身上奇怪的地方還不止這個。」大主教答,放着周圍八根尾巴不管,把血跡直接往身上聖衣擦。
看得眉毛擰成麻繩,戴維斯走到牆上拿了一塊正經的擦手布,回來時用尾巴尖往老人手背上寫了幾個字。
我打他!?
「我從來沒有提過半個字有關打打殺殺,你只需要⋯⋯保護好『她』,你有看過信嗎?」大主教柔聲說,但同樣皺起眉頭。
「那你的鴿子呢?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牠來敲門?」
兩人面面相覻。
最後是血手套的痛苦呻吟打破了沉默。
「亞伯拉罕⋯⋯亞伯拉罕啊。我又發作了,疼死我了!」
人稱「血手套」的迪米奧斯正在瘋狂地抓撓雙手,手套吸收血液發脹,他便脫了手套扔地上繼續抓,手心手背早已血肉模糊也不停歇,腦袋看似因痛苦搖擺,實質雙眼不曾離開過大主教分毫。
「那你的藥在哪?」
一頭生物突然竄出並抱住血手套的腿,是「水土不服」的隨從之一。
「『糖』!給我!你答應過我們的!」
更多人陸續爬出,他們的神態從疲憊一改成癲狂,流着口水懇求能夠那顆能讓人如此趨之若騖的「糖」。
「血手套」雙手潰爛的症狀據說由感染屍毒得來,患處無時無刻劇痛或極端發癢,奪走所有注意力使患者難以自理。不久後,戴維斯被收編魔女教徒,受大主教所托從地獄帶來了「止痛藥」。
它的原料是魅魔體液,止痛的原理是製造幻覺和直接調動大腦產生大量多巴胺等方式改變人們對疼痛的感知,後世稱其為「坎特雷拉」。
「我說過絕對不能讓其他人接觸到你的藥⋯⋯幸好我當初沒有允許你繼續加大藥量。」大主教懊悔不已。
從未接觸過坎特雷拉,從而保留理智的隨從們不敢鬆開半點手術刀。
他們亦沒有絲毫遮掩,抱怨聲隻字不漏傳進微微抖動的羊耳朵。
「果然來自地獄的都不是甚麼好東西⋯⋯大主教當年把衪『封印』在地下室是有理由的。」
「既然我們還要指望惡魔才能得救的話,那乾脆大家都不要研究了,來祈禱吧!」
「誰叫大主教他一向是個好人呢,同情一頭惡魔這種事也只有他做得出了。」
戴維斯正要回嘴,卻被大主教使了個眼色。
不安感使他情不自禁細想,大主教如他所說年事已高⋯⋯這點他不擔心,把靈魂從一個身體轉移至另一個是惡魔的本領。
但如果亞伯拉罕不再是大主教的話⋯⋯鬆軟的墊子、存放櫃子裏用於保養角和蹄子的蜂蜜,甚至連保温的四面牆都會被收回,自己只能再次淪落至專挑死神工作時偷竊靈魂維生的日子。
他既不能空手變出金子、爵位和美女,亦在人間製造不出甚麼大危害,比起害獸,頂多是愛偷吃莊稼的煩人的鳥罷了,沒有人會想和他作交易。
長生不老對人類的吸引力是在惡魔加入魔女教徒後才得知,但想當然耳大主教亞伯拉罕不會允許他以此和人類交易。
戴維斯豎立羊毛,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挽回大主教的風評。
可惜過慣了安穩日子,他的嘴上功夫早已不如從前厲害。
「大主教?」
看見老人將縫合工具轉交旁人,戴維斯心中大喜,跟着他從狼女身邊站起,面向血手套。
然而血手套挑釁的微笑讓他隱隱感到不安。
那群等不及血手套發「糖」,受到成癮症狀折磨的隨從已經開始尋求極端手段獲取和之前同等程度的多巴胺,房間變得更髒了,那群瘋了的可悲傢伙正在大口吞嚥摻雜了鋒利碎片的精神食糧。
「大主教,以助人著稱的魔女教徒居然……算了,你也有目共睹的,怎麼處置?」
「迪米奧斯的父母乃至祖父母都被處以絞刑,他從出生起就流着罪人的血⋯⋯不對,是我沒管教好他。」
「很明顯,然後呢?」
大主教注視着他在地上痛苦爬行的隨從,眼神悲怜。
戴維斯敏銳地察覺其中還透露着狂熱,和他為自己進行身體檢查時反覆撫摸斷臂切面的眼神別無二致。
大主教向血手套說:「你先把正在地上爬的所有人帶去醫療室,然後去我房間,你這次實在是太過分了。」
只要經歷過一遍大主教的道德大講堂,就無人再敢犯第二次,但是這種懲罰力度對比血手套所犯下的錯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就這?」
惡魔尾巴指着地上的隨從,一股他說不出為甚麼的憤怒升起。
「那他們呢?你會治好的吧?」
「他能做到,但他不想!」
解答他的人是血手套,對方驕傲地抬起血淋淋的手,展示那好得不完全,壞得不徹底的傷口。
戴維斯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從沒真正了解過大主教,一直以來只把他當作一個單純的老好人。
「不,迪米奧斯。」大主教皺眉,「是你每逢差不多治好時就故意抓破雙手甚至重新感染屍毒的。」
就在戴維斯心裏不再那麼緊張時,大主教雙手搭到他肩上。
「我當然會治好他們的毒癮,畢竟我也沒辦法把這麼多人像你一樣完全照顧好。」
肩上突然變得有千斤重。
大主教給過他一對斷手,他能用魔法連接代替缺失的身體部位,否則連自理都做不到。
他問過對方為甚麼不給自己完整的手臂,理由是無線操控活動範圍更遠,而且帥氣。
這點他認同。
但是每當他站在鏡子前,空盪盪的手臂連接處和漏出手套邊緣的肉色總會把他拉回那一天,提醒他是個殘疾惡魔,又是如何受到大主教恩惠的。
「但你不也樂在其中嗎?」血手套笑着不知道向誰說。
戴維斯心裏某部分裂開了。
「你打算做甚麼?」大主教不安地握住戴維斯的手臂。
假如大主教當初給的是完整的手臂的話可能還能阻止他,但……
兩隻斷手從房間某處衝出,它們手執噴壺,往血手套臉上噴射出液體。
一陣灼燒的滋滋聲伴隨血手套的哀嚎響徹地下實驗室。
慘叫聲逐漸減弱。
「我的臉!我的眼睛!你⋯⋯你竟敢⋯⋯你敢這樣對你的前輩!」
羊蹄轉向無視血手套,戴維斯看着大主教驚恐的臉解釋:「未經稀釋的超濃縮消毒液。」
「『惡人卻要滅亡。耶和華的仇敵要像羔羊的脂油,他們要消滅,要如煙消滅』,這不是您說的嗎?亞伯拉罕.科恩 (Abraham.Cohen)。」
『上帝』的名字剛出口,他就被急忙拉開,但他偏不從。
「你早背棄上帝不知道多少年了,事到如今還要擔心被雷劈嗎?」
砰!
彷彿一記重拳打在胸口上,戴維斯被打翻在地。
兩支羊蹄恐慌地舉在半空亂蹬,疼痛後知後覺地浸濕了大片胸口,和狼女的血的氣味交融成莫大的危機感。
他癈盡千辛萬苦從地上爬起,卻又馬上倒下。
一個堅實的懷抱接住了他。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此時是個被打穿的水袋,水流掉了大半,自然就癟下去。
斷手失去連接掉落,戴維斯掙扎着抬頭望向胸口的血窟窿。
「為甚⋯⋯麼?嗚!」
「是銀彈⋯⋯」大主教用能把肋骨壓斷的力度壓住傷口。
「錯!準確來說是人道處決器。而且你竟敢把我的臉⋯⋯我的臉!」
腳步聲接近他們,大主教把他抱得更緊了。
一雙精緻皮鞋踏出血霧,血液沿着下巴滴滴答答地指出他走來的路。
「我,迪米奧斯!將重新擔任大主教的護衛一職,並以最後的處刑人的身份處決你這頭害獸!一次結清新仇舊仇,罪名是直呼『主』的名字,以及——」
「該死!她突然沒有心跳了!明明一直好好的,怎麼突然⋯⋯」
耳鳴蓋過了血手套的狂妄的聲音和周圍人的驚呼。
「你!」
戴維斯一斷臂拍在大主教憂心忡忡的臉上,扭臉望向狼女,視野卻更先一步變得模糊。
「你會放棄……我、嗎?」
意識和魔力和血快速消逝,戴維斯感覺自己返回迎接那位不速之客時,甚至更早,回到他早該死去那天。
好冷,他不該習慣光着身子的。
⋯⋯
在大主教一行帶着狼女衝進地下實驗室前,曾有一團純黑色、呈半液狀,能隨意變換形態的奇異物質無視連蒼蠅都飛不進來的鋼鐵結界闖進來。
那名不速之客把自己塑造成長相陰柔的人類男性形象,報上「暗」這個名字。
暗告訴了戴維斯有關赫焱城的通緝犯幸,以及她在他的安排下獲大主教所救(好連累魔女教徒)的事。
戴維斯聽後要給客人倒上一杯消毒水,但是暗馬上告訴他更加絕望的事。
「魔女教徒⋯⋯會在未來變成一座靈魂養豬場?利用人類貪婪和肉慾源源不斷地吸納新鮮的『豬』,然後他們就會主動留下並且不斷產下『小豬』?」
只要亞伯拉罕一天還在,魔女教徒就不會……
「那等他死了以後呢?」暗點出了惡魔戴維斯從未想過的問題。
人類只有不到一百年壽命,從暗的反應看來魔女教徒的衰落也絕非戲言。
身為惡魔,戴維斯自然有方法延長大主教的壽命。
那暗為甚麼要來特地告訴他這些?
「我想要你保護幸,在她回城時充當她的誘餌,如果能弄傷姐……時辰自然更好。」
「憑甚麼?」惡魔的語尾上揚,這是第一個想和他交易的傢伙。
暗彷彿早已排練過無數次,一伸手,手心便像泉眼源源不斷冒出金子,但是惡魔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假的。
他看起來像是那麼好糊弄嗎?
暗不理解自己做錯甚麼,百般挽留,展開能隨意變換形狀的身體撲上前包裹住他。
出乎意料地,這團物質是有温度的。
這也是擬態的一部分?
不論出於何種目的,窒息和37度的體温都讓戴維斯想起當年大主教是如何無視他的反抗,強行把他拉進懷裏安撫的。
對死亡的恐懼、弱小無能以致得到自己的食物救助的屈辱、在這些年間被當成人類重新撫養長大的種種,於此時濃縮成一滴曾經只為迷惑人類而流的眼淚滑落。
温暖包覆全身,像窩在母雞的翅膀底下。這感覺真好,正在背景喋喋不休的聲音不是問題,他能在這裏待到世界末日。
⋯⋯現在就有點熱了。
太熱了。
戴維斯被熱醒了。壓在身上的手臂像根燒紅的撥火棒,但不討厭。
「阿一⋯⋯?」
他滿頭大汗,忍不住模仿那道充滿感情的音調之餘望向它的來源,看見狼女躺在他身邊喘氣。
戴維斯被嚇到了,以為狼女的生命力之頑強到了肚子被打開後還能夠說話的地步,結果是她飄在空中的半截靈魂在哭泣。
「大主教呢⋯⋯?」他的傷口癒合了、力量回來了,圍在身邊的人群裏卻找不到亞伯拉罕。
隨從們的神色悲傷,語帶嘲諷:「大主教他⋯⋯不,是亞伯拉罕.科恩選擇了他的小寵物,可能是因為另一個注定救不活吧。」
「那他在哪?」戴維斯坐起身再問一遍模。
環視房間一圈,血手套正抱住老人跪地,呼喚他的名字時夾雜低泣。
「我不幹了,我不殺她了,我寧願繼續變老變醜,你快醒來⋯⋯」
地上刺眼的紅色讓戴維斯感到反胃連連。
「別讓衪吐出來!」隨從們一擁而上,合力堵上惡魔的嘴巴。
戴維斯除了最初被帶回魔女教徒時和打針時未曾掙扎得如此厲害。
「你打我做甚麼?!」
「我的手突然不聽我的話!」
發出一聲尖銳的抽氣聲後,戴維斯伴隨一連串顫抖逐漸停止掙扎,蜷縮身體藏起臉。
他終究無法戰勝本能,不爭氣地消化掉靈魂。
身邊的體温正在消失,他又覺得冷了。
「恢復了沒?快救另一個吧。」
羊角惡魔用單側人瞳瞪了對方一眼,惡狠狠地抽回被人捉住戳弄狼女的尾巴。
「不要玩屍體!亞伯拉罕一死你們就都當他不存在了嗎?」
隨從笑了,「死?他老人家老是老了點,但你也不能這樣咒他啊。」
於是戴維斯驚奇地發現他和亞伯拉罕之間的契約還沒有結束,反倒是狼女的靈魂似氣球升空。
羊蹄子一蹬,把狼女的靈魂捉了回來並塞回體內。
「這就好了?」隨從更加驚奇狼女這麼簡單又活了過來,反遭戴維斯白了一眼。
「如何你們覺得餘生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一輩子也算是『活着』的話,那隨你們高興。」
刻有契約印的那片皮膚仍在一閃一閃地刺痛,他的契約者還未死,戴維斯立即撫平羊毛,接着問:「那大主教⋯⋯」
「他被護食了。」
隨從給戴維斯看一樣沾着血跡的物品——人道處決器。
「你和大主教最親近,知道這是甚麼嗎?」
斷臂擦掉血跡,露出握柄上刻着血手套真名迪米奧斯首字母的精美字體。
「⋯⋯不,我也沒見過。但它還能發射出東西嗎?」
即使傷口已經癒合,被這玩意剛才把他的心臟打穿的經歷仍讓他悸動。
「不要到處亂碰是進入實驗室第一準則。」
稍等,既等大主教和狼女的靈魂都在,那被他消化掉的是誰?
昏迷一段時間,室內變得更加混亂,存放豬的靈魂的櫃子被打開了,估計是大主教和血手套周旋分散注意力拿到靈魂讓隨從餵給他,自己卻因此受傷。
「讓我試試裏面還有沒有東西。」
兩隻斷手飄出試圖去接人道處決器卻被躲開,危險物品被托付給了更值得信任的人。
戴維斯略微洩氣。
沒關係,他還能讓血手套扭斷自己脖子,這次他不會失手了。
當羊蹄下床走近血手套時地上的人已經被移開。
對方敏銳抬頭,他的頭髮散亂,臉上的皮膚一塊塊掉下,和初進門時對比淒慘無比。
再靠近一步,血手套即時呲牙露齒,不知分寸地抱緊大主教擠壓到傷口讓他在昏迷中叫出聲。
大主教自劇痛中甦醒,他滿頭大汗,像經歷重新出生般迷茫地轉動眼球,直至尋獲戴維斯的身影才⋯⋯
老人被強迫望向血手套,後者反手被自己的拳頭打翻地上。
羊蹄子嗒嗒地飛快走到老人身邊取代血手套的位置。
「哪裏受傷?!」
「只是走火擦傷⋯⋯」老人說後怔怔地盯着受傷的手臂,忽然扯起嘴角虛弱地搖了搖頭。
「你腦子被打了?」
「哈哈⋯⋯不是,人類要是被這種東西打到頭立即就死了。」
戴維斯無謂追究老人在想甚麼,攙扶他起身前去止血,途中耳邊傳來哭腔。
「原來我這輩子以來都以為自己是個好人嗎?」
身後響起一陣悉悉索索聲。
血手套吐出牙齒和血水,爬上前捉住大主教的腳踝,嘴裏正咿咿呀呀甚麼。
戴維斯正要再補上一拳,至少也要給對方一蹄子,但被旁人制止。
「又怎麼了?『大聖人』。」
惡魔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但他是絕對不會道歉的——換作從前的話。
「⋯⋯不好意思。」
「我確實不是甚麼聖人,不過其他人還好嗎?」
「狼女沒死。」
「還有?」
「其餘無人受傷,地上那群像蟲子一樣扭的被人掃到角落了。」
「那就好。」
大主教面朝血手套跪下,脫掉手套輕撫上他變得和雙手一樣腐爛滲血的臉龐。
血手套,或者說迪米奧斯鎮定下來,反握亞伯拉罕的手。
「對不起,我利用了你這麼久⋯⋯我縱容你的惡、你的病情發酵,讓你的性情越加暴戾,才能越發襯托出我的仁慈。」
「我不能否認自己很慶幸魔女教徒已經癈除處刑很多年了。」
大主教深吸一口氣,「但是針對你企圖謀殺,以及販賣危險物質等罪名,我,亞伯拉罕.科恩,會以大主教的身份,判處你終身禁閉。」
迪米奧斯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僅僅看着對方。
大主教注意到他的袖子變鬆了,且手上陳年累月的傷口正在消失。
不止這樣,短短數十秒經過,迪米奧斯的外貌明顯改變,倒退回如雕像俊美的壯年男性。
亞伯拉罕隱約覺得不妙,「我沒有做過有關返老還童的實驗⋯⋯你和惡魔簽約了?交易了甚麼?對方的條件是甚麼?」
迪米奧斯還在繼續返老還童。
「你有甚麼頭緒嗎?」老人回頭看見戴維斯身上套着件綉有花朵圖案的破布。
「他沒有和惡魔立契,但人類是不應該能夠返老還童的,更像和別的東西交易了。」
有個名字在戴維斯腦內浮沉,他不確定說出那個名字會否招惹來更大的麻煩,還是任由迪米奧斯不清不楚地返老還童至死來封口。
意識到戴維斯不想說,老人望向狼女。
「是和她有關嗎?」
點頭。
戴維斯馬上補上一句:「但我們不一定要殺掉她以絕後患,只要確保她永遠不被發現藏在魔女教徒⋯⋯」
羊角惡魔詫異於自己怎麼會說出這麼有人性的話。
「當然。」亞伯拉罕失笑,當他看回迪米奧斯時他已經變回小孩模樣了。
「那你知道怎麼停止返老還童嗎?你還記得我是誰嗎?」老人捉住小孩的肩膀稍微用了點力。
小迪米奧斯迷茫的眼神中帶着一絲害怕,「亞伯拉罕在哪?」
老亞伯拉罕慌了神,不理會小孩的劇烈掙扎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強迫他直視自己。
「老友⋯⋯是我,我就是亞伯拉罕。」
他顫抖着手像剛才一樣撫摸迪米奧斯的臉,差點被咬,愛咬人的毛病果真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孩子像泥鰍一樣捉不住,迪米奧斯一陣撒潑打滾後跌倒地上。
這時候他已經變成沒有語言能力的嬰兒,摔疼後只懂得哇哇大哭。
然而亞伯拉罕一遍遍地把迪米奧斯從地上撈起來,質問對方如何變回原樣,語氣越來越重。
戴維斯伸出尾巴卻又抽回。
「夠了。」,最終是看不過眼的隨從們走上前搭上大主教的肩膀。
亞伯拉罕不敢轉移視線,只緊緊捉住迪米奧斯纖細的手臂把他按在懷裏,不能理解發生甚麼事的嬰兒也只懂得一味掙扎和尖叫。
「你這樣會弄死他的。」戴維斯發聲,開始和老人相互爭奪身體控制權。
已經倒退回嬰兒的迪米奧斯還在返老還童,他不斷變小、變小⋯⋯直至變回一顆受精卵,就連呼吸掀起的風都能吹飛它。
迪米奧斯徹底不見了。
老人癱軟地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
但是戴維斯容不得大主教消沉,即使是用手爬,也要他回去繼續工作。
大主教萬般不情願地站起來,若不是同時被周圍十多雙手攙扶着,他恐怕已經掉下去。
「大主教,接下來我們要做甚麼?」
「大主教,你還好嗎?」
「大主教⋯⋯」
隨從們似等待牧人指揮的綿羊叫喚,亞伯拉罕感覺一陣暈眩,他無法卻必須在這種狀態下擔任好大主教。
「亞伯拉罕。」
戴維斯擠進隨從裏,由他來攙扶大主教,引導對方找了個位置坐下,脫掉身上的破布披在發抖的老人身上。
喘息一會兒後,大主教撫摸着肩上的布料逐漸回過神。
「這是狼姑娘的衣服?」
大主教摘下衣服遞給戴維斯。
「那就請你幫忙縫好它吧,但在那之前先找件衣服給狼姑娘穿上。」
「怎麼縫?」浮空斷手接過衣服。
低頭思索一會,大主教抬頭望向曾參與手術的隨從,「那就麻煩你們教他了,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