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日头落下的时候,红玉坐在家门口剥蚕豆,抬起头便看到丈夫坐在河岸边那块大石头上,呆呆地看着北边。

世郎总是喜欢望北,这一年望得尤其多。

红玉不吭声,只是闷头剥蚕豆,小半碗豆子,就是今夜的伙食了,守着这大河,男人撑船赚的不多,她应当要会持家。

等到太阳完全落到山那边,世郎推开门,米粥都已上桌,就着点前日剩下的草鱼,能沾着荤腥已经是不错了。

“听说……”世郎吃到一半,忽然开口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他看了看红玉,却又尴尬地挠了挠头把话咽了回去。

红玉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他没说,她也就没问。

用过晚饭,男人去了屋后,提着根丈长的竹竿,还是一如既往一套洋洋洒洒的枪术,离了家门这么些年,世郎别的都已忘得干净,却独有这杀人术,依旧娴熟。

等到红玉洗净了碗筷,他也差不多练到了尾声,夫妻两个再擦洗擦洗,也就上床歇息了。

彼此都是对方熟悉的枕边人,听着对方的呼吸仿佛都要安心很多,很快,世郎就开始小声地打起了鼾,红玉也渐渐困顿着合上了眼。

今夜月明,约莫过了子时,窗外那些个虫鸟也都安歇的时候,红玉却醒了过来。

她惯常在这时候醒,已经要有一年了。

女人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又再给丈夫合好被角,她不能点灯,只好从那柜子最底下摸出一件事物,再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借着月光,就坐在丈夫傍晚时常坐的那块大石头上,她穿针引线,继续着昨天没做完的地方。

她手上,是件带甲的戎装。

听说……听说白河村上姓李的那家儿郎,昨日牵着驴子去从了军。

丈夫能听说的事情,她又怎么可能听不到,他不愿讲,只是不想让自己不安,他是个好丈夫,当年愿意为了自己离开家门,她就知道,世郎果真是爱护她的。

但她更知道,他七尺男儿,血犹未冷。

她只是个没读过书的妇道人家,不晓得什么北军南下,顾不上什么山河破碎,也不指望他建功立业,但独独有一点,她却是见不得他良心不安。

咬断了线,她熟稔地打了个线头,顿了一顿,又接着连打两个结,生怕系的不结实。

就这么一阵忙活,还没觉着累呢,微白的曦光就已经渐渐铺展开了。

世郎走的那天,红玉仔仔细细地把他那杆红缨枪擦了又擦,那些个浓情细语的话她说不来,只是默默地为他披上戎装。

直到男人顺着河一路向下,都快要看不见那座小茅屋的时候,才从上游听到了一声声悠悠船歌,唱着“向北行,多穿衣……”

自那之后,这大河边上就少了个撑船的男人,倒是那个惯常在屋门口剥豆子的妇人接过了那支船篙,也是自那时起,南来北往得到过客就常听到一首词谱简陋的船歌,听着,像是个送行的曲,又像是个盼归的歌。

盼归,盼归,盼归。

一年新春,红玉学着自个儿贴了红联,再五年,她拿着撑船攒下的银钱买了架织机,循着记忆给他织了身衣装,分毫不差。

十年,那新衣放成了旧衣,二十年,就有人常看到那妇人坐在大石上,远眺望北。

四十年,鬓发已白,老妇撑不动船了,她盘点着家里那点物什,寻了个好卖的店家都给换成了银钱,这辈子头一遭,红玉去了那镇上最好的酒楼,要小二给她灌了一坛好酒,六十多的老人捧着酒坛蹒蹒跚珊走了十里多山路,就在那屋后他常舞枪的地方,她扒了个土坑,把酒坛子放进去,然后哆哆嗦嗦地往那封贴上写了两个字。

“祝捷”。

这么多年,也就写会了这两个字。

埋上土,收拾了行囊,把那船篙放好,老妇给草屋门上挂了锁,还是那脚下蹒跚的模样,在一个冬雪初降的时节,红玉一路向北。

行路累时,便会小声地哼起一首小曲,只是嗓音哑了,只有那曾在河上走过的人,约莫能听出一句“向北行,多穿衣”……

……

“她最后找到他了吗?”郑青梨就站在燕来身后,大萝莉小心翼翼地看向前面那昏睡过去的楚大轩和仅剩一魂一魄的女鬼,她知道燕来这人打架不行,但做事情贼认真,屁大个差事他也能不分巨细地查到最细枝末节的地方。

燕来摇了摇头:“宋嘉熙二年,韩世郎死于庐州之战,红缨血染,戎装披矢。”

“但,他们赢了。”红玉抬头看向燕来,眼神安宁而澄净:“庐州之战,他们赢了。”

“是的,他们赢了。”燕来点头。

缓缓起身,红玉看着依旧还在昏睡的楚大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朝着燕来深鞠一躬:“红玉谢上仙成全。”

燕来挑着眉毛点了点头:“他怎么说?”

女人勾起嘴角,温婉一笑:“他说欠我,但越是欠,就越不能还。”

“他说的对。”燕来瞥了一眼还扑在地上狗吃屎的楚大轩:“真的为你着想的话,就该早些让你去轮回,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孤魂野鬼而已,和那些能够魂魄双离的英灵没法比。”

红玉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楚大轩,说实话只看面容的话,根本没法看出他当年的模样,但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不管怎么说,自己终究还是找到他了。

心满意足。

合上眼,那莹莹如玉的罗裙也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像是夜色里突兀地飞出了许多萤火虫一样,明亮的光尘纷纷扬扬,悄然而散。

郑青梨瞪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红玉离开,然后又瞅了瞅地上的楚大轩:“这货怎么办?”

燕来抓了抓头,最后却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到楚大轩悠悠转醒的时候,他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武当山俗家弟子连忙抬头,果不其然地就看到了燕来那张带着墨镜的脸。

“我靠!你们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私闯民宅,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我了!”

“嚷嚷啥?”燕来懒洋洋地呛了他一句,随后抬手从桌子底下提出一个脏兮兮的东西。

那是个酒坛子,沾着许多泥土,但封红完好,不曾损坏。

楚大轩弄不清楚燕来这搞得哪一出,只好小心翼翼地瞄着那酒坛子,隐隐约约地,似乎能在那封红上看到两个模糊不清的字。

他喃喃念着:“找……打?”

燕来翻了个白眼:“是祝捷!”

楚大轩嘟囔道:“糊成这个鬼样,谁认得,而且照我看,这人怕是当初写的就是歪七扭八的。”

“南宋的老酒,是你祖上留的红利,别叨叨了。”燕来神色淡然,抬手揭开了红封,浓烈的酒香随即喷薄而出。

楚大轩听的一愣一愣的,怎么这黑衣墨镜男还是自己远方亲戚?

“不是,兄弟你先跟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

燕来提着酒坛,起身给楚大轩斟满,一边倒酒一边淡然声道:

“清酒亭糖官,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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