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部州的夜还没降临，魏小山盘膝坐在那儿，海风微微，还有海鸥在空中盘旋，她将一张棋台摆在自己面前，一方黑子，一方执白。

无人与她对弈。

她用的棋盘也不是常见的十一道棋盘，而是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点，包罗诸天。

黑子遍布棋盘，白子寥寥几粒。

她哼着年岁久远的歌儿，手中捏着一枚南瞻部州最好的匠人烧制的白釉棋子，用这常人得到一颗就欣喜若狂的棋子轻轻敲着棋台，声音清脆，却不及她的歌声动听。

白日显出的星辰越来越闪烁，从鬼宿投射下来的星光穿透了雾气，这连接天地的星光，可以让远方的远方都能看见，这本是向天下昭告，新的十境武夫出现，可是现在，却成了指明方向的信标。

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目的来到这里，但是呀

不管今天的结局是什么，自己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魏小山嘴角微微扬起，笑的很恬静。

苏幕遮的攻击，在离她还有几步的距离，就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了，连带起的罡风吹拂到她衣摆的时候，也成了轻柔的微风。

数次攻击都不成，苏幕遮后退了一些，大声说道：“魏小山，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做什么，需要告诉你么？”魏小山轻笑着，根本没有在意苏幕遮的攻击，她也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时候。

从虞小鱼在下面的哭喊开始，苏幕遮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她也发现了下方的祭坛，不是正常的摘星台，于是她想让魏小山停下引星，可是不管她怎么进攻，都无法撼动魏小山丝毫。

现在魏小山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境界，分明不是十二境，如此云淡风轻的挡下十境武夫的全力攻击，就算是十四境的修士也大多不能如此从容，可是这七百年来，世间人对魏小山的认识，都是十二境剑仙，仅此而已。

只是谁又能想得到，一个生而为仙人的女子，怎么可能在区区十二境，一停就是七百年？

下面虞小鱼的哭声已经变小了，苏幕遮咬咬牙，道：“不管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啊！”

“开弓哪有回头箭呢？”魏小山笑了笑，把手中的白子一抛，从对面的棋盒里，捏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在她看来，这是虞千帆。

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如同背叛，那个少年郎，以后再见，便是敌人了吧。

魏小山突然，不那么想笑了。

“只要用法术牵引，就算是射出去的箭，也是可以回头的，以前边军的修士教过我这种小把戏的！”苏幕遮耿直地说道，她听懂了魏小山的意思，但是她还是想要劝说一下。

苏幕遮不相信，这段时日以来，这个女人表现出来的所有情感，都是虚假的。

但是她不了解魏小山，就像自信了解虞千帆一切的魏小山，也没有真的那么了解虞千帆一样。

魏小山从棋盒中拿出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无数黑子中央，然后违反规则地，将一粒粒黑子拿起，抛掉。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可以让人听清。

她说的是：“哪有棋手，会对手里的棋子产生感情的？”

生而为仙人，她不食人间烟火，就算遵着娘亲的话让自己看起来再像个人，也难以掩盖她本身的天性薄凉。

非是无情，只是难以体察人间百态，她看人间，是从云端之上，俯视下来，其下苍生，个个蝼蚁。

有那么个不那么一样的少年郎，但是，也仅仅是让她觉得，不那么一样罢了。

那些拿来下的黑子，个个珍贵，却被她随手抛入海中，毫不心疼。

“你这样是不对的！”苏幕遮不满地说道，她气得脸都圆嘟嘟的，从腰间的小包里，把拳甲拿出来戴上。

她要全力出手，把魏小山好好打一顿，让魏小山认识到错误。

苏幕遮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她也没忘记自己其实打不过魏小山。

还好她还有锦囊妙计，苏幕遮又小小包里翻了翻，拿出一本小册子，小册子的封面上写着《今天的姐姐应该怎么办2.0》。

这是这次出门以前，阿弟连夜写好交给自己的，说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拿出来看看，准能搞定。

苏幕遮就蹲到了一边，先对魏小山说道：“你等一下哦，我看看该怎么办。”

魏小山觉得有些好笑，继续去看自己的棋盘，不去理她。

苏幕遮翻开第一页，写的内容是“今天的阿姐是几岁呀，十三岁请看第二页，十四岁看第三页，以此类推。”

她歪着头想了想，发现记得居然不是很清楚，于是板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道：“十三岁啊。”

魏小山在那儿听到了，本来没那么好的心情，还是被她逗笑了。

苏幕遮不去管她，就循着第一页的说法，翻到了第二页，第二页写的内容是这样的。

“打不过就跑，如果觉得不能跑，那就让虞千帆拿主意，如果虞千帆也觉得不能跑，就让五殿主拿主意。”

“如果都觉得不能跑，又必须要打，那就翻到第十四页”

“原来要看第十四页？”苏幕遮点了点头，翻到第十四页。

十四页记载了一段叫“汇灵聚识诀”口诀，苏幕遮看了看，发现不是很难，就念了起来。

第一遍，似乎没什么用，不过魏小山却不再看棋盘，而是扭头看向她。

第二遍，苏幕遮觉得脑袋昏昏的，好像还是没什么用。

第三遍，苏幕遮眼前一黑，觉得自己昏过去了。

不过魏小山却啧啧称奇道：“汇灵聚识诀，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种邪道法诀。”

“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不是吗？”苏幕遮再次睁开眼睛，还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但是眼眸中的神采，却深邃了许多，她把手里的小册子收回腰包里，缓缓站起来，天上星宿闪烁，她背后浮现出金色的图案，那是踏日追星的神马。

“把被打得四分五裂的神识彻底分散，留下最主要的神识沉睡温养，倒是汇灵聚识诀不多得的正经用法。”魏小山还是没有站起来，不过换了个坐姿，转过来面对着此时的苏幕遮。

或者说，是二十五岁的苏幕遮。

真正的星宿武夫。

“一开始我倒没想这么多，最初只是迫不得已想要活下来，后来才渐渐发现，做个傻孩子挺好的，每天都乐得自在。”苏幕遮笑了笑，道：“其实我要有个十八岁，就能知道你虽然在利用虞千帆，但是不打算伤害他，留我下来的原因，应该也是想让我待会带他们离开吧，不过可惜，今天的我是个十三岁的可爱女孩，什么都不懂呢。”

“你这样确实挺好的。”魏小山夸赞了一句，却难以让人分清她是夸赞苏幕遮的无忧无虑挺好的，还是夸赞二十五岁的苏幕遮想法挺好的。

苏幕遮苦笑一下，道：“不过你这么做，他真的会很难过的。”

“人间事，哪能事事顺遂。”魏小山轻声说道：“他的确是个苦命人，但是这并不是我应该怜惜他的原因，就算是我对他的特别，也是因为他值得我对他特别，而不是我在可怜他。”

“我知道了。”苏幕遮说完，却摆出一个拳架，道：“就算是明知不敌，多少也让我跟你打一场吧，就当是我想帮他出口气好了。”

“哼哼，多谢，不过，不需要了。”魏小山道：“你不必用这样的事来减轻我心里的负罪感，我也并没有多少负罪感，所以，没必要打了，你也知道结果如何。”

“你已经走到那一步了？”

“只差最后一步了。”魏小山不再看她，转回身来，从棋盒里再拿出一枚白子，捏在手上，久久没有落下。

人心不是棋子，没有黑白分明。

苏幕遮沉默了一下，默默摘下拳甲，收回腰包里，做完这一切，才问道：“我的记忆是最多的，所以我确实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听起来很乱。”

“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苏幕遮耸耸肩，道：“我知道他跟阿修罗的关系，这件事在大宋决定与阿修罗往来的时候，我跟阿弟就知道了。”

“然后？”

“你现在，是将他当人质用，对吗？”

“就当是吧，不过阿修罗与天人关系素来不好，帝释天当年站在了那一边，这一次，应该也不会变，他们忌惮他的死活，不敢来自然是好，不过就算来了，我又何曾惧了？”魏小山回眸一笑，刹那风光和豪情，就算是同为女子的苏幕遮，都怦然心动。

魏小山说的话格外霸道，她也确实有霸道的资本。

她只是淡然地说道：“我魏小山有一剑，可斩日月，山河，仙人，天魔，纵然举世皆敌，又如何？”

苏幕遮微微垂首，不再多说。

而此刻祭坛之上，武运吸收到了尾声，虞小鱼的哭声已经很小了，她抱着头，跪坐在虞千帆身旁，低声啜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