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城也的气温也渐渐回暖,东亚学院的花园草坪都重新焕发生机。
偶尔也会有东亚学院的学生来花园踏青,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结伴同游,寻一个安静的树下野餐,看着万物生长的景色有说有笑。
欢声笑语里都是青春的朝气蓬勃。
但在东亚学生里,流传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不要去花园北边的草坪,靠近教学楼的一棵树附近。
听人说,那里有一个谜一样的少女,无比神秘又美丽,仿佛童话里的仙女。
但是她全身雪白而无血色,嘴唇、皮肤、眼睛和睫毛,那种异样病态的雪白实在不似人类的特征。
美丽而诡异,朦胧而神秘,总能对人产生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不是一次有学生把那棵树下当做试胆大会之类的对象了,传言也是一传十十传百,越发离谱,连那个少女是鬼魂的传言都出来了。
即便有人误入那棵树附近,但都是吓得仓皇逃窜,从没有人敢鼓起勇气上前搭话。
不过后来,在传言达到顶峰的时候,学校方面也是终于出面解释了一下。
“她是人类。是和你们一个年纪、一样应该享受青春的女孩。是被东亚学院老师收养的孤儿,只是得了很罕见的怪病而已。”
不是鬼魂,少女身上神秘的面纱被揭开后,许多人顿时对她失去了兴趣。不过仍然没有人愿意去那个树下,少女的故事仿佛就这样被遗忘了一样。
连同她的树,和那片花园的一角,都一起变得与世隔绝起来。
——
——
千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个树下呆了多久了。
似乎记忆里,莫闻带自己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学院的第一天,自己就无意间瞥见了这么一个地方,这棵树,这片草坪。
之后,四季晨昏,千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一开始,千是喜欢这棵树的样子。她不知道树的品种之分,也不认识这棵树的名字,但是它三人环抱的粗壮树干和遮天蔽日茂密的枝桠,给她一种可以安心依靠的感觉。
到后来,千发现这里真的是个安静的地方,安静到有时一年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见任何人类的声音。
有风声。有雨声。有虫鸣鸟叫。有晨钟暮鼓。
唯独没有人声。
这简直就像是为了她量身打造的。已经过了太久,千已经几乎忘了该如何与人交流,除了莫闻之外,已经没有人还会和她说话了。
所以如果真的有某个角落,谁都找不到的角落,能让自己坐在那里发呆,感受着自己几乎停滞的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但说实话,千也思考过,自己是否也想像那些东亚学院的学生一样,三三两两一起春游,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玩闹。
千喜欢现在这样安静的生活。千也不讨厌那样热闹欢乐的生活。
如果自己抬起脚,走出这方天地,会不会不一样?
不止一次,千都想尝试着起身,向前迈步。
然后。
“咔嚓。”
铁链被拽直的声音。勒得脚踝生疼。
是啊,这个想法是没有意义的。
不管那样热闹的生活自己是否喜欢,自己都不可能那样生活。
因为,永远都有一条来自过去的链子,束缚着自己,一旦自己忘记,它就会狠狠勒紧自己的心脏来提醒你——
你是个囚徒。被永远剥夺交流能力的犯人。
这样就好。保持这样安静无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生活方式活下去就好。
也许就这样安静地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过来,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
——
这一切都在那个男人旁若无人地坐在千身边后结束。
他说,妮娅,你愿意一起出去玩吗?
“妮娅?不……我不是妮娅,我叫千。”
他说,是吗,那你认识一个叫妮娅的小女孩吗?大概这么高,五岁的小女孩。
“……认识。”
他说,那太好了,我找她很久了,可以和我聊聊她吗?比如说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喜欢什么?最近过得开不开心?
“她是个坏孩子。我讨厌她。”
他说,坏孩子?为什么?她做过什么错事吗?
“不仅是错事,是一生都无法洗脱的罪孽。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
他耸耸肩说,听起来是个很可怕的故事。你也认为她是罪人吗?
“……是的。”
他说,这无可厚非,但是我不认同。
“为什么?”
他说,人类对于罪孽的定义是很模糊的。不是所有犯过错的人都是罪人,也不是所有没犯错的人就都不是罪人。
他说,这在我们原来的世界还不算很明显,但是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每时每刻都得强迫自己转变自己的观念。
他说,这个世界,杀人、抢劫、**都是不犯法的,最多不过触犯某些势力自己的规则。而这些事情在原先的世界我从来没有想过。
他说,我去过一个王国,在那里,有没做过坏事的人被认定为罪人杀死,有真正犯了罪的人却能高枕无忧。
他说,罪孽现在的定义已经不再是浅显的道德约束和法律规矩了。
他说,现在一个人是不是罪人,取决于强者的心情。
他说,我不承认。
他说,我不承认那个小姑娘有罪。
“为什么?”
他说,你真的了解妮娅吗?你真的知道妮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说,我所知道的妮娅,是一个活泼热情的小姑娘,她爱她的父母,即使生活在荒芜人烟的雪地林屋内,也从没有过一句抱怨。
他说,妮娅的父母同样爱她,她的母亲总是亲昵地吻着她的额头,每个晚上睡前都抚摸着她的脸,给她讲着故事哄她入睡。
他说,她的父亲尽管大大咧咧,有时候笨手笨脚的,但记忆里他爽朗的笑容总是能驱散妮娅一个人呆在家里时的恐惧。他的肩膀是妮娅坐过最踏实的凳子。
他说,父母都喜欢想尽办法逗乐她,因为她母亲说她的笑声就像夜莺一样动人,因为她父亲说她的笑容就像紫阳花一样繁盛灿烂。
他说,妮娅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很快乐。
他说,所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是罪人。
他说,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可是妮娅不是亲手毁了这一切的美好吗?”
——
他说,那你为什么在哭呢?
——
他说,其实,我根本不认同是妮娅亲手毁掉一切这种说法。
他说,妮娅毁灭了一切,但更是因为她的存在,才创造了这一切。
创造了和父母美好的回忆。创造了和莫闻的相依为命。创造了和明翼的相遇。
那个活泼热情、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的笑容如今也被人剥夺了。不仅如此,还被剥夺了自由和言语,让她终日拖着被锁链缠绕、伤痕累累的瘦小身体,在孤独地舔着伤口。
难道剥夺了她一切的人,不才应该是罪孽之人吗?
他说,对吗?千?
他说,现在,那个小姑娘在等着人去拯救她。而我正好有这个打算。
他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去拯救那个叫妮娅的小姑娘。
他说,去告诉她,她的爸爸妈妈没有恨过她,他们直到最后都发自内心的爱着她。
他说,去告诉她,她没必要孤身一人的,她的身边早就已经环绕着离不开她的伙伴了。
他说,去告诉她,她什么都没有失去。其实没有任何人恨过她啊,她一直是被爱环绕着的。
只要她能自己接受自己。
——
——
他笑了起来。
——
——
明翼清醒过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千正扑在自己的怀里,泣不成声。
明翼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安慰到:“没事了。”
“我一直……”千抽泣着说,“一直……都很害怕和人说话。”
“有时候,连做梦都会梦见你们因为我的原因而惨死的画面,和父母当年一样……我真的好害怕有这么一天。”
“不敢和人交流,不敢主动搭话,渐渐的连如何说话、如何做表情都忘记了。”
“我也……不想成为别人口中的秘密啊。”
“渴望有人接触,渴望静止的时间开始流动,渴望朋友,渴望站在阳光下和你们一起欢笑……见到你们之后,我就好害怕失去这一切。”
“我想爸爸妈妈了……”
“我不想再失去你们了……”
明翼看着怀中止不住哭泣的千,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最开始,明翼绝对不可能想得到,自己不经意一次鬼使神差的搭讪,竟然阴差阳错的拯救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小女孩。
在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的时候,自己对她伸出的手,究竟产生了多么巨大的改变。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向她搭讪,没有这一年多的陪伴,这个永远被囚禁在过去的女孩究竟还要过着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多久呢?
但是没有如果了。
她早就不是那个坐在树下,孤身一人的小女孩了。
在刚刚的意识世界里,名为千的少女在明翼的鼓励下,接受了名为妮娅的小女孩。连带着她的过去、伤口、回忆,以及她的一切。
意识尽头的牢笼里,明翼看见了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小女孩,被铁链吊起的双手,空洞而绝望的眼神。
“其实别人拯救不了她,能拯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圣女的话还在耳边回荡着。
尽管身形颤抖、步履蹒跚,千还是缓缓走到了那个小女孩身前。
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另一个世界里,替我好好陪陪爸爸妈妈。”千轻声在小女孩耳边说道。
小女孩笑了。
然后缓缓消失。
明翼看着千微笑着说:
“欢迎回来,妮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