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晓一同踏上了略显陡峭的台阶,身形慢慢地没入黑暗之中。粗糙的岩壁上开始出现白光,渐渐地浮现出和我之前所见的一样的白色人影,不同的是,这回他们之间的细线没有断开,只是身体逐渐变得细长,最后变成了和细线一样的长条,首尾相连,一个接一个,将原本黑暗的地下空间照得透亮。

太安静了,这种死一样的寂静让人感到无比压抑,光线的明暗根本无关紧要,要是不能听见声音,我的思绪很快就会被焦虑占据。

终于,前方出现了细小的铃声,音色非常清脆悦耳,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加快脚步穿过被白线照亮的地下隧道,我们来到了井下的密室。

之前的铃声确实是从这里传来的,现在却空无一人。

矮机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用具和整理成册的竹简,密室中的铺盖也很整洁,显然最近还有人在使用,可是,之前探索时见到的天平柜子这里却没有。我走到矮机前,翻看起上面摆放的竹简。

“饮下井水的人都化作井绳。”

井绳饮井水,不离井,扼杀污染井水的动物。

铃声又响了一下,地面传来转瞬即逝的震感,紧接着四壁裂开,从中涌现出黑色的雾气,缓慢地下沉到地下空间的底部,堆积到我们的脚面。

一盏小小的油灯在矮机上亮起,在微弱光芒的照射下,一个淡而透明的人影浮现而出,它手中拿着一根先端勾起的针,在火上烤过后刺入自己的皮肤。更多的人影出现,它们或在矮机前奋笔直书或在书架前查阅古籍,不然就是将一圈圈的纱布缠绕在自己身上,影子们互相之间感受不到彼此,也不会受到彼此的影响,在相触时只是像穿过空气一样透过。下一刻,从竖井的上方背面朝下落下一个新的人影,它落在黑雾中,溅起一大片粉尘样的水汽。

落地的人影像死了一样不再动弹,但是从中孕育的新人影站起来,双手挡在面前像是要保护自己又像是要解释什么,遗憾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重击一下将它的脑袋扫歪,让它直接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想试着去接触那些淡得像雾气一样的影子,却发现它们并没有实体,我的手根本无法在物理上和它们产生交集。

从上方抛下一根散发着亮白色光芒的长绳,它贴着井壁晃荡了几下,随后便稳定下来。

周围的影子像是轮回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之前的动作,不再有新的线索产生。在我将手探向那根醒目的绳索时,晓出言让我再考虑一会。

“如果说井绳指的是蛇的话,魔王殿现在不也是井绳了吗,井绳是不能离开井的。”

我摇了摇头,我们没有理由遵循既有的规则,在本该吃下的禁果前退缩、在捍卫所谓的“井”时溃逃,我们一直都在做着和规则相反的事,这样带来的结果只会有两种——挣脱或毁灭。

冰凉而润滑的异样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外表上明明是粗糙的麻绳,在紧握时却没有受力的感觉,似乎根本就无法攀住。

深吸一口气,我双脚猛蹬地面,借力跃起后一手掐死长绳另一手向上攀爬。身体向上猛冲一段后便感到一阵失重,双手抓着的长绳没法提供一丝一毫的支撑,就像不具实体的幻想一样疯狂地从我手中滑过,而下方的地面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中,我的身体像一颗石子般在无尽延伸的深渊中疯狂下坠。风声撕扯着我的鼓膜,身体也因失去重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滚。

随着一阵锐利的疼痛,长绳不知以何种方式贯穿了我的手臂,下坠开始减缓,但是四周的墙壁就像有生命一样快速朝我逼近,很快就将我紧紧夹住,一股腥气也随之扑面而来,简直就像是我被吞进了什么巨大生物的腹中一样。

一个声音在呼唤我,非常微弱。

“…!…!”

眼睑下似乎还有着另一层眼睑,即使我的双目是睁开的,目所能及之处依旧只剩一条光之绳。终于,加剧的痛感撕开了我的那层瞬膜,让我看清了真实的境况。

“魔王殿!”

那是从有着暖色光的口外传来的声音,透过狭小的空隙,我能看见手持驱魔串的晓站立在由人面蛇组成的湍急河流的对岸。在拜殿有限的空间内,无论她如何努力地驱散蛇群,都没法越过那条无限的河流,我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无从消弭。

此时我的左手抓在巨大毒牙的左支上,右臂被毒牙的右支贯穿,皮肉因撕扯被从骨骼上分开,黑色的血液汩汩地从可怖的创口中涌出。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和魂吞掉了。四周的组织开始蠕动,用更大的力气把我向深处拉,身体被浸泡在既是毒液也是消化液的分泌物中,各处的皮肤都开始出现溃烂,而痛觉也以之为中心向全身扩散。

乘着我不注意做出这种事,别认为我会轻易被吃掉啊…就算是神,这种病态的秩序也不应该维持下去了。

抓紧毒牙,全力把身体往外抽,将致命毒液的润滑反过来利用,我成功地离外界近了一步,然而双腿落不到实体,想要稳住现在的位置相当困难。在口腔中反复穿梭的蛇信吸引了我的注意,如果能对那里造成刺激,说不定我就能从蛇口中离开。

在和魂面前,驱魔串不过是一根普通的木杖,晓不管不顾地用那把并不能造成实质伤害的武器捶打面前的蛇群,后者根本无需理会,只要适时将她向后推出即可。晓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焦急,行为也越来越激进,根本不考虑自己的举动是否会激怒一直选择忍让与被动应对的蛇群。她的体力支持不了太久的,这样乱来的行为要不了多久也会止下。

“啊…啊啊啊…!”

拿出在极点引体向上的气势,我驱动上身的肌肉将身体往前引,但下半身却像被无数双有力的巨手紧紧按住一样难以动弹。

就在这时,我的胸口牵出了一条红色的细线,它飘出蛇口,一直联系到了什么地方,下一刻,红线迸发出强光,将蛇口内的黑暗与腥气一并驱除,我右臂的麻痹也随之消失,中毒的各种症状都在散去,创口流出红色的血液并快速止住。

红线发出高热,将蛇信和所触的口腔内壁烫得冒出白烟,和魂显然是感到了痛苦,我身边的组织开始反向蠕动,要将我反刍出去。巨大的推力伴随着一大滩臭液将我挤向了希望,蛇口大张,我忍着痛感用左手把右臂从毒牙上摘下,从蛇口中快速滑出,但红线却勾上了和魂的毒牙。

原以为事情会向糟糕的方向发展的我,却意外地意识到真正该感到不妙的是身为神的那条大蛇。

我落在了蛇之河的此岸,与晓一同看向那条褪去了井中沾染的血水的白色大蛇。如白玉般晶莹透亮的鳞片像是坏掉的白炽灯一样忽明忽暗地放光,庞大的身体痛苦地扭动,最终低下了高贵的头。

和魂的毒牙被烧断了。

人面蛇的河川停滞了片刻,然后飞快地朝我们扑来,我向着和魂一个进步抱起地上掉落的毒牙,在下一个瞬间所有的人面蛇都被晓手中的驱魔串烧成了灰烬。

和魂的脑袋抽动了两下,嘴角淌出血液。它的瞬膜闪了闪,眼中似乎有液体在涌现。

我快速后退,跟晓汇合到一处,做好迎接猛攻的准备,但意料之外地,和魂重新扬起脑袋后,非但没有向我们发起攻击,反倒缓缓地退到一旁,将尾部放进地下空洞。

“祂是在给我们铺路吗…”

很难想象上一刻还想要消除威胁的神会为我们这样的凡人让路,比起妥协或认同,倒不如说是一种怜悯。

我试探着走到和魂的身边,抬起头望向它,俯视着的那对隔在瞬膜后的瞳孔中没有敌意,也没有敦促或其它的作为神可以理所当然地加在凡人身上的东西。

晓碰了碰和魂的尾,后者没有一丝抵触,只是将脑袋扭向了别的方向,确认这么做并不会冒犯后,晓从和魂的尾巴上滑了下去,而我也满怀歉意地抱着它的毒牙紧随其后。进入地下空间后,我们回到天平柜子前,将和魂与荒魂的牙分置于两侧,天平平衡后抽屉随着一声机栝触发的轻响被弹出,其中放着两只人形纸片。

那是称为形代的纸偶,在上面写上名字再放入河流就能让它替自己承担灾厄。究竟是众多的牺牲换来了少数人的脱逃,还是这对形代原本就是为结束了一切的人准备的呢?

墨盘中沁出了豆大的墨珠,我将形代拣出,走到矮机前坐下,拉起毛笔。

“魔王殿用绳子往上爬的时候被和魂从上面探下头吃掉了,包括绳子在内的一切都是幻象,我们一直都在这个竖井里面。”晓在我旁边对她的所见简要地进行说明,“晓只能从庭院那边绕回来,等晓赶到的时候已经被一大堆蛇隔开了,没法帮到魔王殿,对不起…”

我轻轻摇头,把蘸了墨的笔尖贴上形代。

“我记得之前有只羊羔对蛇怕到不行,却看见你拼命地往那堆蛇里冲呢。”

“看见你来救我差点就偷懒不抵抗被吃了,这倒真是你的错。”

转过脸,朝晓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把月前她给予的暖意用同样的方式还给她。

晓的瞳孔缩小,耳朵也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她小步跑到我的身侧,攥着拳头轻锤了一下我的脑袋。

“结束以后要谢谢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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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只剩下最后一章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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