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澡池内，
再无别物惑乱心神。
唯有沉浮的呼吸和温存滞留于彼此的心灵。
叶轩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绷紧的身躯完全放松了下来，任凭那双纤细玉手擦拭过抬起的手臂。
他靠在木桶的边缘呼着白气，看向雾气缭绕的梁顶，清澈的瞳孔涌起少许复杂的意味。
也不知思绪飘向何方。
烛火几息而逝。
背后的手掌忽而停下，轻轻抚过某道偌大的伤疤，雪色的灵光刹时曼延向疤口边缘，碧波天水素色尽寒。
试图将其彻底抹去。
然而无论灵力运转，那道疤痕却是始终没有愈合脱落的迹象。
寒雾所过，黑暗云灭幻生。
“轩，这是...”
冷瑶夜黛眉微蹙，轻声问道。
“不用在意，这只是我凝聚筑基道法时受的伤，有三长老给的青衍丹，过几天就能恢复了。”
叶轩随口撒了谎，阻断了那道灵力探向体内。
之前突破仙道筑基后太过急于求成，强行凝聚通天箓的六符术未果，终究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反噬。
“嗯。”
冷瑶夜点点头，没有多问。
沉默一阵后缓缓收回了双手，却是依然站在叶轩的身后，不肯离去。
其实擦背的事说到底只是借口罢了。
在向叶轩表达那份感情后，心头的情愫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更为强烈，越是与他待在一起，便越是难以抑制想要陪伴在身旁的念头。
磅礴大雨下。
少年独自一人的萧瑟身影恍若眼前。
灰暗的瞳孔如坠深渊。
而她所能做的一切，也唯有抱紧少年冰冷的身躯，给予他些许温暖。
雾水弥漫于堂前。
“...瑶夜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的？”叶轩靠在木桶壁端，出声问道。
“总使大人告诉我的。”
“樱姐姐吗，难怪。”叶轩抓了抓头，轻呼出一口浊气“不过她应该没有告诉瑶夜姐你具体的位置吧。”
“是。”
“找了很久吗？”
“...没有。”
冷瑶夜的反应慢了一拍。
“没有嘛。”叶轩嘴角泛起一丝迷惘的苦笑。
下域的外围这么大，又是下着雨，光凭一个大概的方位和灵力的感知，怎么可能没有找很久啊。
“瑶夜姐，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叶轩怅然片晌，再度问道。
“如果轩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冷瑶夜回答道，耐心地为少年擦拭身体。
又是长久的沉默。
叶轩的左瞳突然燃起了点点金辉，犹如天上繁星闪烁。
他伸出了手，探向天灯洒落的紫雾，静静地问道。
“呐，瑶夜姐，你觉得希望是什么呢？”
“希望？”
冷瑶夜微微怔神，旋即在心底默念了数遍。
“对哦，希望。”
叶轩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明白。”
冷瑶夜摇了摇头，无法理解。
她本能地意识到，现在的叶轩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更为清冷孤寂，但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之感。
让人难以琢磨。
空中的雾水更为稠密了一些。
叶轩无声地笑了笑，忽而露出了有些怀缅的神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小的时候啊，一直觉得希望是天穹的云雨，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踏剑于云霄天际，把那层云雨握于手心，然后再看一看在那云端天外，到底有些什么...”
“如果有仙人的话，我就去大声地问问他，为什么这世间会有天灾人祸，为什么这世间会有悲欢离合，又是为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能够漠然地注视这一切，不管众生死活。”
“如果在那天外只剩下魔物和邪道存在，我便会去杀了他们，还世外一个清净逍遥。”
“但是啊，但是———”
叶轩讲到此处忽而沉默几息，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迷茫地自语道。
“如果在那天外什么都没有，我又该怎么办呢？”
把那层名为希望的云雨重新拉起，然后回去告诉大家，在天外存在着比希望更美好的事物。
良辰美景，绝世佳人，又或是大道长生。
这样说不定在后世的哪一天，在某个小小的镇子里会出现一位小小的少年，去重走一遍他所走过的路。
满怀希望，满怀凌云壮志。
最后徒留绝望。
“真是一个可笑的幻想啊。”
叶轩自嘲地感慨道。
那么幼稚，那么荒谬。
却又充斥着那般刻入骨髓的疯狂执念，甘愿舍弃一切为此赴死......就如同过去的自己，在看到仙道尽头的黑暗后，依然咆哮着与天道厮杀至最后一刻。
直至神形俱灭。
“真是一个可笑的幻想啊...”
叶轩遐想许久，最后重重地叹息一声。
低喃声久久不散。
空旷的浴池内只剩那道沉重的叹息反复回荡，压抑在心头的情绪仿佛跨越了千百年。
从始至终。
冷瑶夜都只是站在叶轩的身后，安静地聆听着一切。
心口微微纠紧。
“瑶夜姐，我...很害怕啊。”叶轩眼帘渐沉，慢慢将伸出的手放回池面，凝视着水面上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庞。
“虽然现在有你们陪在我身边，但是总担心有朝一日，又会变成孤身一人。”
“所以有时候才会想着能和你们多说些话才好，不管是找到了什么理由，只要能多说些话就好。”
可有的时候，却又不得不克制这种念头。
要是被你们讨厌了的话，就没有人愿意理我这种麻烦的人了吧。
我很害怕啊。
越是活的越久，就越能感受到那丝埋藏在黑夜下的恐惧。
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夜晚。
一个人在家睡觉时，必须要把灯全部打开，才能稍稍安下心来。
这样的话，或许能够在潜意识告诉自己，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我很害怕啊，瑶夜姐。”
叶轩指尖划开池面的倒映，自言自语地低喃道。
害怕变回孤身一人，
害怕谁也保护不了。
呼！
耳畔忽有香风吹过。
双臂缠绕在黑发下的脖颈。
雪色的脸庞埋在少年的肩头，银发与黑发相互缠绕束缚，无法分离。
荡漾心神的温暖感触曼延向全身。
灵魂深处的孤独和黑暗分担为二。
叶轩的双瞳微微放大，又微微收拢，最后归于淡淡的平静。
由着银发少女抱住自己。
“我不会离开你的。”冷瑶夜一字一句地郑重道“永远不会。”
我是你的护道者，只会陪在你身边。
叶轩沉默了许久，那丝被压抑下去的情绪涌上眼眸，涌上神识瀚海，涌上记忆中的满天烟火。
街上行人如织，街上长亭如炽。
情侣驻足摊前，指星望天。
在很多很多年，他似乎也曾握起过一个女孩的手，满怀憧憬地指起天上烟火，说要将这盛世繁华摘于手心，说要将这流年天火刻于星桥夜树...
真是好美一幅画啊。
他微微闭阖双眸，将手轻轻覆盖在少女雪白的媃夷上，轻声说道。
“小生不才，往后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