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故事将会继续。

她在医院中讲述的故事将会自他人口中继续,自他口中继续,自我口中继续。

是的,她的故事,故事,从人的口中以语言组成的故事,某段已经无法挽回的命运,落满尘埃的放映机,空转的录影带,寥寥无人的影厅,故事,记忆风干后的尸体,故事。

在从自己口中说出那些亲切而残忍的往日遗骸时,讲述者往往会因为无法完全承认事实的痛觉而下意识将之做出些许改变。

传承与记录因此扭曲变形。

虚幻而温暖,时而包含润色后圆滑无比的苦恼与欢欣。

直至与诸多象征融为一体成为神话。

又或是跌落在地成为碎片被人遗忘。

怎样都好。

这些故事无论结局如何无论经谁传达都不会逃出那条定则。

若是要用更极端的例子来举一反三,那么我可以以自己的职业做担保——被送入刑讯室的罪人与无辜者们即使被苛责逼供到恸哭流泪,扪心自问,乃至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所说的一切句句属实,在时而会充当审讯者的我看来,也会和发掘推理出的现场有着某些细微的偏差。

在对象确实有罪时,这些偏差时而会成为欲盖弥彰者的致命疏漏,至于对象无辜时,那也或许能够揭示出他们因何而无辜。无论如何,这都是人永远无法完全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认知,至死也活在由自己的谎言中的证据。

可笑之处在于这份完全诚实并不能给对此颇以为意的自命不凡之人任何好处。

不过,说回“完全诚实”,其本身也只是无法被赋予客观定义的伪命题。

我忽而有些羡慕永远都活在这座城市的昨日之间的游魂。

自然,他们被外力欺瞒,活在或许是整颗星球上最大的谎言之间,但那又何尝不是某种诚实。不必质疑自己的回忆,不必为自己无法控制的劣等幻觉在脑中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诚实”地说,自从今年的夏天过去之后,我就开始明确地厌恶起自己,无法对任何事心怀最低限度的善意。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听到他讲述的故事。

我还是想要向他讲述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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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六年九月,商店街的某家中式快餐厅。

“看到薰姐还这么精神就比什么都好。”

这话没有一点假模假式的意思。

薰姐在暑假的某天替我和裳夏打理了一把烂摊子之后就基本上没有了音讯,突然在开学之后一通电话把我叫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无聊的幻觉。

“这种话省省吧,我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

这话也没有一点假模假式的意思。

她看起来前所未有地没有精神,如果先前只是没有干劲但姑且仪表整洁衣冠不乱的话,现在根本就是毫无仪表可言,说是从床上直接拽起来的也不会有人怀疑。

“是有什么案子在身吗。”

“没,我从上个月请病假到现在。”

“……”

“比起这个,你最近又如何?”她像是忍不住头痛那样晃了晃脑袋,“我看见你那次事情之后发过来一条说是‘镜海失踪了’的消息……我当时没空回,事情最后怎样了?她去哪里了?”

“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比较好吧?”

“是啊是啊。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你看起来倒没什么变化。”她翻了个白眼,“学校之类的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毕竟是刚开学,怎么说都会有点干劲,到学期结束会是什么状况可不好——”

“镜海到最后也没有回来吗。”

“……”

这话题果然太无聊了吗。

“那就是没回来的意思了。”她叹气,看着我摆在桌上的双手,“手是怎么来的?用得还舒服吗?最近还有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吗?”

“廉价旅馆那次之后就没有了。”

“呵,那就好。合计起来我从去年圣诞节到今年也给你擦了……”视线游离着移向明显外露的肘关节,“几次来着。”

“去年圣诞节之前的不作数吗。”

“你的镜海曾经和我谈起过你的事——她说那次是正式的第一次。”

……哎?

“等等,薰姐和镜海她……这么熟的吗?”

“取决于你说的是哪个,”她苦笑,“其中一个要比另一个和我熟络得多。”

“不不,什么叫‘哪个’……她不是只有一个……”

等等,等等,先等等。

到底什么叫‘哪个’?

我很想朝把苦笑转换成嘲弄的薰姐比一个暂停的手势来先消化一下这条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事实,但薰姐显然一直都不怎么明白他人的感受,或者就算明白也不太在乎。

“想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所以说——”

“想知道吗。”

她大约是想展现出些许迫力,朝着对面的我倾身二度逼问。

“……好吧,”我朝餐厅的窗外别开视线,“如果薰姐知道的话。”

一句题外话,衣衫不整的时候做这种事不太谨慎。

“很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的薰姐自然也满意地坐回了椅子上,“想知道就好。不过和你一样,我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是指镜——‘我的镜海’失踪的事吗。”

“不然呢?我看起来像是关心你新学期情况的人吗?”

“……”

我自己是挺希望别人能关心一下的。

“啊,当然,要是事情意外地简单那我也可以听你在这方面人生相谈一下。”

“……听起来像是在可怜我啊。”

“不,我也差不多一个月没有和活人说话了,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她抬头看向前台点餐处,“既然如此那就点些吃的如何?”

“要吃什么?我可以请客。”

“被一个高中男生在这种快餐店请客也太丢脸了。”她懒散地起身,“在我回来前先组织一番语言,想想看你的故事要从哪里开始讲起比较好。”

“‘故事’吗?这种说法就好像薰姐觉得我肯定会添油加醋地说谎一样啊。”

“我们都会。这也没什么对错黑白之分,不必在意我的措辞。”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桌,“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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