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失眠,辗转反侧到凌晨三点,之后,也不太清楚什么时候才沉沉睡去,只是醒来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没有课,精神就颓然不振,明明早已清醒,却依旧平躺在床上,注视着蚊帐外的天花板,这天气早已用不着蚊帐,却还是妄想借着纱质的尼龙网将自己和外部的世界隔开,这是大四的寝室,只剩下自己的寝室,我在其中平躺,就像打开了水龙头,哗啦啦地倾泻快要告罄的时光,我知道这无异于割开动脉逐渐死亡,只要不到痛起来的那一刻,就永远不会因为自我毁灭而慌张。

昨晚梦到了爷爷,他是在我八岁时去世的,那是2008年,肝癌胃癌晚期,查出来不到一年就猝然长逝了,我还记得他去世三年前,我五岁上学前班时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独自上学,他不放心,远远地跟在我后面,对,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第一次偷了同学的玩具,带回家,被他发现,我挨了打,第二天,我把玩具还给同学,告诉他:“太奇怪了,你丢的玩具居然在我家发现了。”当时都是小孩子,他没有怀疑我的谎话。更早一些的事,我就只记得那同样是和现在一样的冬天,家里没有暖气,没有空调,也没有浴霸,我洗完澡,冻得浑身发抖,他把我抱到床上,用被子把我裹成了春卷,然后说:“这样子就暖和了。”说完他关上灯,慢慢地关门,但留一条逢,好让客厅的灯光漏进一点点。

他是党员,他酗酒,夜间他独自在房间里看着电视,恶狠狠地骂中央领导,骂完了,就在黑暗中摸到厨房,提起酒壶,仰着脖子灌酒,我告诉他,要喝,就倒在杯子里喝,这样子好歹有个量,他总是点头说好,但从来没有听过,所以几年后他就死于肝癌。

我从小就对死亡的概念过于迟钝,我无法真切地理解当一个人真正地经历了死亡,对他身边的人来说,会引起什么样的感受,没错,我看着爷爷的尸体在殡仪馆里火葬,被送进火炉,有机物燃尽,只剩下寥寥几块骨渣和一堆粉末,我陪着父亲,带着骨灰盒历经乡下烂路的颠簸回到老家下葬,经历了这些,我依旧无法理解,爷爷走了之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疑惑其他家庭里,成员去世后亲属的悲痛欲绝,这种情感,仿佛等同于电视剧里浮夸的演技,到底是我太冷血,还是他人太形式化,我思考了很多年。

其间,我继续经历着长辈的死亡,爷爷过后是外公,依旧是癌症,外公过后是外婆,还是癌症,他们都没有活过70岁,而我,都见证他们从病发到去世火化的过程,因此,我家的腊肉从不烟熏,父亲郑重其事地说烟熏致癌,我在院子里玩耍时,白老婆子在熏腊肉,她问我怎么我家每年都不熏肉,我告诉她:烟熏致癌,她笑着说:“你家里人从不吃熏腊肉还不是照样得癌症。”

我当时想杀了她。

三位长辈的接连离去都没有使我的生活或者精神有任何波动,他们都是爱我的,我想,我一定,也是爱他们的,只是,失去他们的悲痛,对我来说可能不是必要的程序,只是,我一直没有找到能够证明自己爱他们的细节,我也觉得很可笑,自己的爱,居然也需要理由来证明。

2015年,暑假刚刚结束,妹妹给我发消息,告诉我奶奶病倒了,我觉得这是玩笑,在我看来,奶奶的身板足够支撑她抱到重孙,过了一会儿,父亲给我打电话,重复了这个消息,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三天后,父亲再次给我打电话,奶奶去世。

至此,家族里的祖辈全部离世,那时候,我还是没有所谓悲痛的感觉,请假回家,参加葬礼,守夜,下葬,有了前三次的铺垫,我居然有种轻车熟路的感觉。

头七守夜,一个妹妹在哭,另一个冷淡地玩着手机,我知道,她们中一个是真的悲伤,另一个也是真的无感,而看看自己,则什么都弄不明白。

那年寒假,我提着行李回到家里,推开门的一瞬间,我习惯性地喊道:“婆,我回来了。”话音刚落,我就回过神,人已经不在了。父母在上班,如果奶奶在的话,这个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晚饭,但家里只有清冷的空气,和疑惑的自己。

我知道奶奶已经不在了,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总是有她还在的错觉,推开家门总会下意识地产生看到她的期待,走出院子,看到那些聊天的老人,总会觉得她也在其中。第二年的夏天,我和发小开车回到小时候居住的国营水泥厂职工院,工厂早已倒闭多年,职工院,人去楼空,空城一座,我走到曾经的住所楼下,那时候,家族里的老老少少都住在这里,我抬头看向二楼洗手台的方向。

“回来了?该叫我什么?”

“奶奶。”

“哦!这就对了。”

十多年前,我随父母分家到了城里,假期都会回来,每一次路过楼下,正在择菜的奶奶都会这样问我,我都会这样回答。

我仿佛看到了老人系着围裙在那里忙碌,笑着和我打招呼,但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此后,我总是在生活的片段中触发关于逝者的记忆,或者是在梦中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还活着,经历了这些年,我其实一直清楚,自己不是没有感觉,也不是铁石心肠,而是我一直在抗拒亲人离开的事实,意识清楚这是永别,可潜意识却不承认。

在床上胡思良久,出门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天色清冷如琉璃色调,凉风习习,刺骨如针,道路两旁的银杏早已褪去夏装,黄袍裹身,风过,簌然抖落叶片,抛洒漫天金色,学生们拿出手机兴奋地拍着,我的双手紧紧插在裤袋里,受不了一丝刺骨的空气,瑟缩着身子,踩着一地金色匆匆而过。

我活着吗,算是活着吗,死了又如何呢。

我就算明白自己是爱着逝者的,就算如此,逝者能清楚生者对他们的思念吗,不能清楚,生者的思念,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思念,终究不过是生者自身对自身的爱吗,难道不是生者藉由逝者的离去来获得‘愉悦的悲伤’吗。

在人生的第二十二个冬天里,我似乎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的生死是可以直观感受到的,我拥有的也只有‘自己’,我参加的每一个葬礼,不是送走亲人,而是送走一部分自己,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做成什么,而是参加一个漫长的葬礼,一点一点的,把自己送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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