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的演化是为了适应环境,或者说是环境在不断淘汰错误的演化方向。

所以这双眼睛所能见的无论细小的昆虫抑或凶悍的虎豹,都该符合自然发展的规律才对,过大的体型不但平白消耗热量,同时也会降低捕猎的效率,因此掠食者都会针对自己捕食的对象逐渐做出生理机制的改进。

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时就立即明白了,那绝非自然的产物。

超过十英尺的高,算上尾巴超过十五英尺的体长,仿若恶狼的相貌,沉重潮湿的鼻息,这样的凶兽若是说诞生自人之手也同样是天方夜谭。

淡金的毛色,肚皮则是白的,赤红的瞳仁,被侵占了领地的狼一般的神情,翻开上唇露出利齿,喉咙中酝酿着咆哮前的嘶嘶声。

之所以仍能认出是‘犬’而非‘狼’,则是因为那较短的吻部与蜷曲的尾巴。

巴普洛夫化作了狂犬,正与我们对峙。

可奇怪的是我只是被吓到了。

没错,只是被吓到了,只有惊诧而没有恐惧。

我正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明白那大概是因为伊恩也并不害怕的缘故。

不必抬头去望,贴着他胸膛的手臂正能感受到那平稳的、毫不仓促的心跳。

他只是盯着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并不紧张也并不懈怠。

早有准备吗,谁知道,他可是伊恩·斯托克,我从来就弄不懂的那个人。

对方冲过来了,势若奔雷,迅如闪电,以至于只在我的眼前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而下一瞬间我已不知怎么到了屋外,而体型庞大的兽类则将屋子的一堵墙一同撞了个窟窿,散落的砖块和尘土挡住了部分视野,只让我瞧见了它那骇人身形的剪影。

要我说,逃跑能解决一切问题。

刚刚伊恩的行动已经表明,即使抱着我这个累赘,他的敏捷也比硕大的巨兽强许多,只要进了视线可及的那片树林对方绝对是无法赶上,可我却从没见他逃过。

伊恩是不会逃跑的,我这样认为。

与克拉尼见面时亦是如此,在我看来,即使强于对方,只要能避免争斗我就会逃跑,只要能避免受伤和痛苦我就会逃跑,这就是大多数人在遭遇威胁时第一时间的想法,而并非懦弱。

即使伊恩是个怪人,在危及性命的这方面恐怕也顾不得维持自己异于世俗的形象,那么,他为什么不会逃跑呢?

我这样向他问询,以除开我们二人谁都听不到的、细微轻柔的声音问询。

“我是不会逃的。”

他也以同样温柔而清晰的声音回答我。

发疯的巨兽仍未停止攻击,嗜血的眼瞳仿佛锁定了伊恩的脖颈,目光片刻也不从其上移开,利齿总是之差毫厘就能撕烂伊恩的臂膀、碾碎他的肋骨,而他又总是在同样的毫厘之间翩然躲过。

一切声响都停歇了,我专注地听着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因为妮蒂娅在这儿,所以我是不会逃的。”

剧烈的运动着,话语的气息却未曾紊乱。

“逃跑这种事发生了一次,就会发生无数次,曾有人警告过你与我一同生活的危险,但妮蒂娅还是选择了留下来。”

他如是说。

“因为妮蒂娅并没有逃而是选择了我,所以我也不会逃跑,只要决定和我在一起,接下来会面对的危险永远比眼前的更棘手,比眼前的更可怕,避开眼下的危机就能躲过以后的吗?”

我稍微摇了摇头。

“没错,所以我永远不会逃跑,为了妮蒂娅的安全,也为了我的夙愿,我不会逃,也不能逃。”

“所以啊,你不用躲避,也不用害怕。”

轻柔的,也同样沉重的话语铭刻在我的脑海。

“因为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是能这样轻易做出的承诺吗?

脑子有些混乱,这是和从前一样的吗,为了看我尴尬的有趣模样而编造的谎言吗?

他虽然偶尔轻浮,但也不是会开这种恶劣玩笑的人。

那……是认真的?

这可不是什么“今后会一直养活你”或是“今后就住在我这儿吧”之类的话,“保护”这个词意味的比那要厚重得多。

“保护”意味着会阻断、承担对某个人的一切伤害,无论是来自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用在男女之间,那几乎就是告白的意味。

可不通人情的伊恩真的会告白吗,我连他是否会对女性动心都有着怀疑。

但无论如何,他成功地让我陷入了不能自持的混乱与羞赧。

前世的我始终缺乏着安全感,无论是弱不禁风的母亲、粗鲁暴虐的父亲、青黄不接的家境或是随时可能夺走我性命的不治之症,让我每一日都在担惊受怕和惴惴不安中度过。

母亲虽然爱着我,但她的状况甚至比我更差,让我不得不随时担心着她,正因此,她虽然比谁都更强烈地爱着我,但同时也给予了我同等的压力和不安。

而伊恩却说出了“今后会保护我”这种话,对我而言,对像我这样经历过那些惶恐不安日子的人而言,即使是曾经的男性而言也不得不动心了。

那意味着再也不用害怕,再也不用担忧任何烦心事,会有人为你抗下一切的风吹雨淋,真是如此我要怎样面对和回应这份心意?

人格、性别、记忆的错乱让我陷入更深一层的烦恼。

唉,伊恩,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话呢。

为什么总是非让我陷入矛盾中无法自拔不可呢。

你要是只是个单纯不通人情的木头也就罢了,可我偏偏又清楚真正的你比谁都更容易多愁善感,即使隐藏着诸多的情绪与冲动,但我始终能看得出你那浅薄的伪装。

伊恩,无所不知的、无所不能的伊恩,只有在演戏一途一塌糊涂。

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今后要怎样与你相处呢,将这样痛苦的问题抛给我,又说着“会永远保护我”这种话,在我最想回避的问题上、层层丝茧包裹的深处戳了个大洞,同时自己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撒手不管。

只有一点我永远不会怀疑,那就是我和你初次见面时心头就产生的想法,至今也未曾改变。

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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