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你一片空白的复苏过去了一段时间。

对人类来说,这段时间不算漫长,但也绝不短暂。

你获得了些许经验。

你开始觉得自己的过往有着某种独特的意义,在记忆中将其谨慎地装裱。

你开始觉得自己有了自知之明。

你开始为此感到自我陶醉式的悲哀。

你开始自豪着顾影自怜、习以为常。

你开始说自知不是好事。

抱着某种自视甚高、居高临下的态度,你说自知是可悲的。

但对我来说,在狂怒过后的无力感下陷入恍惚的你,现在的你,这样的你,你。

你才是可悲的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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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获得生命的少女哭叫起来。

向她的身躯下刀刃,第五次,从被布条固定的口部捅入破坏喉管,随后拔出少许调整角度,再向上捅进脑部。

从鼻腔溢出的血液开始不再喷涌,呼吸停止。

夜魇盘在曾经是墙壁支撑物的**承重柱侧,从动作看得出下一次重置会在十五秒后。

在此之前我将决定下一次以何种方式再度杀死她。

心脏,左眼,右眼,后脑,口腔。

我以最简洁的方式杀了她五次,每一次的死状都称不上美观,每一次的死状都称不上轻松。

她将如此继续自己的死亡,直到我的生命耗尽。

什么都不愿接受,什么都不愿承认。

圈出那份安全的幻想,再随之一同沉没,这样的感觉就那么好吗。

接下来是腹部,是,这会是个好主意。不是能够一击毙命的部位,因此我必须尽量多地令她失血,尽量在她地腹部破开扩大创口。

镜海小姐说得不错,这样下去他没法作为一个称职的人活着。

至于我,我的余命已是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停止运转,非自然衰老的躯体光是站立就耗尽了所有气力。像是再多挥一下就能让我的身体从手肘开始散架一样,像是我的谋杀行径并非以眼前的少女为目标而是以自戕为终点一样。

但是这没关系,我本就愿意为镜海小姐的意愿而死,我本就愿意为让你感到痛苦而死,这条性命没有多余的期望,快些死去也算是好事一桩。

黑曜石指爪覆上因痛觉而剧烈变形的面容。纤细,光滑,尖锐,像是这样的轻触就能够划开她的肌肤。

……准备。

三,二,一,〇。

重新获得生命的少女哭叫起来。

不,我应当对自己的遣词更加谨慎。这无疑是哀鸣,我只能将它形容为哀鸣。但可惜的是我听不懂她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脖颈和四肢被固定住的她想要和谁传达。

夜魇没有离去,继续在一侧等待着我与她。

我知道它在等待着我的刀刃落下,我知道它在等待着她的目光失去神采,然后再一次,重复,不断……机械式的处刑,非不可控的强迫性行为,秩序,持有明确目的的规则,为将要到来的终点做出的准备——不,我不是在指自己这样继续下去就会在日出前全身衰竭至死的结局,而是他在今晚过去之后刻在脑中磨灭不去的此时此刻。

此刻的他不再展现出愤怒。

大概是第三次开始的事。

肥大增生的触肢集群无力地瘫倒,不再做出任何无谓的抽打,陷入沉睡般轻微颤动。

凝固在胸口的巨大眼球没有合上。

他看着我,也只是看着我。

看着我一次一次杀死他的“学妹”,没有任何多余行动地,疲惫地看着我。

非常陌生,非常冷漠。

不存在其他五官,但只凭借目光感觉他人的感情也并不是不可能。

积累到顶点的憎恨与愤怒并未迎来宣泄,只是就地烧尽。

镜海小姐说,这是他的本质所决定的结果。

镜海小姐说,从获得人形至今,他从未在与今夜相似的遭遇中取得胜利,也从未遭受过任何损失。

镜海小姐说,神本身不会拥有愤怒,因而暂且褪去某层伪装的他也自然会失去这一功能。

从躯壳短暂剥离出的本质对现状变得彻底无动于衷是自然而然的。

祂曾追猎他者的愤怒,祂曾唤起他者的毁灭,可祂本身的形貌只不过是游荡于星间的使者。

如果镜海小姐没有看到,这一切就都不会成为既定事项,不堪卒读的厮斗将在某一方的死亡后成为虚无的供物。

如果祂没有看到的话。

如果她没有看到的话。

但可想而知,许久之前便获得人形的镜海小姐不可能像是真正的神那样做得到全知全能,做得到将一切收入掌心。即使如此,她还是迫切地,或者近乎迫切地希望他维持着那份不断叠加的,足以被称为可悲的经验。她如此希望,因而在徒具形式与符号的英雄旅程展开时,她将在一切因为这座沦为幻象的城市而抹消不见前出现,令本该只存在于难以维持的空虚幻想中的,连故事也称不上的经验获得实体。

啊,是了。

经验,经验。

……经验。

比方说,儿时的噩梦。

根雕上的扭曲老人面孔,色彩鲜艳的小丑,面影模糊的佝偻老妪,初次大发雷霆的父母。深深地烙印在记忆中,时至今日也无法忘怀。

或许,即使过了二十年,看到马戏团的小丑也还是会感到些微的,可怕。

比方说,第一次感到喜悦。

因为成绩优异而被夸赞,因为所爱之人回应了自己而难以按捺,因为谨慎提出的意见被他人认同。以此构筑行为的基础,时至今日也潜移默化地遵从着。

或许,即使已是垂垂老矣,也还是会因为同样的事情感到发自内心的,愉快。

比方说,第一次体会胜利。

比方说,第一次经历痛楚。

比方说——

比方说——

比方说——

这即是,无法计量的次数带来的,经验与经历的堆叠。下意识中的“我”,正是理性的基石,思故而在的第一阶梯,虽然那位哲人曾想推翻一切重新思考,但经历留下的痕迹实质上是自己无法消去的。

经历、经验,随之而来的心境、情绪。

即是「我」。

这么说来,镜海小姐只是不忍看到他化作感觉与经验的白板,希望他能像是个人那样生活——不,她所试图保有的经历绝不正常,这是简单的观察归纳就能得出的结论。

那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让他凭借经验重新构建出作为「人」的自我,那么镜海小姐为了什么才令他经受这些空洞的苦难?

您在打什么算盘,镜海小姐?

我抬头回望夜空。

自然没有答案刻在空中,但我也只是抱着镜海小姐或许已经赶来的期望,毕竟这副身体已经干瘪得下一秒就可能崩解,视觉与听觉外的其他感官也被我取消了维持,比起站在这片废墟里,现在的我更适合躺在重症监护室插上那些细管,然后安静地等待心电图停止读数。

好吧,不知道还能再来多少次,没关系的。

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想活下去。

从这个层面上讲,我早就和风烛残年苟延残喘的耄耋老人没有区别了。

我只是在等待生命从我手中流走罢了。

不会放手,但也不愿抓紧。

如果这流逝的某物能够为镜海小姐派上用场的话,那我便了无他求。

一切都不重要了。

耳机内的音乐依旧在播放,我摇摇头,准备进行最后一次或是两次的现实歪斜。

我试着张开嘴,试着最后一次用失去感觉的双手抚上耳旁的耳罩。

那些裂纹就好像还在自己的手心里一样,鲜明得简直快要让我感到痛觉。

啊,对,这耳机是爸爸买的,那时候可是相当的高级货吗,对对,和那双鞋子一样,是爸爸在那时候给我买的。

姐姐一定是因为羡慕才会向那样的恶魔许愿吧。

应该是这样,要我说,小孩子就是会做那种事。

真是,光是想到这些就像是回家了一样。

躲进往日融化薄冰般虚幻纯净的安全感间。

不知道你现在又在什么地方,看着这座城作何感想。

十二月与九月,爱与觊觎。

你还记得吗。

……姐姐?

下一秒,我的视野被从背后向前猛地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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