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把赫蒂哄睡后我到了一楼的大厅。

手脚又开始发冷,这儿有取暖的壁炉,只要有人看着一整晚都不会熄灭。

手指和脚趾的尖端受冻的有些麻木,这具身体气血不足,常常发冷,如果坐在火炉边上什么都不想,把脑袋放空着,一边听着柴火时不时噼啪地爆响,一边受着温暖火焰的烘烤,再围上毛线织的厚毯子,那一定是相当惬意的享受。

雾之国地处偏北,自更北的荒芜之地吹来的寒风年复一年地冲刷着冰冷的钢铁和冻结的齿轮,催促着纷飞的大雪,提醒着人们忙起冬天的活计,眼下还不到入冬,但此时瑟瑟秋风已不容小觑,那是能吹进骨头的冷。

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小步走着,怕惊醒了其他入睡的人,可当我走进了壁炉时,它的前面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偌大的客厅其余部分均是一片昏黑,只有那一处光明格外烫眼,火苗跃动着升腾,他的投影时而大,又时而缩小,膝盖上放着本厚厚的书,硬皮的封面,纸张已经泛黄。

“妮蒂娅?”

“嗯。”

我从桌子边拉了把椅子,笨拙地搬到壁炉旁侧身坐下。

伊恩也睡不着吗。

我弯下腰,十指伸开,让燃烧的热量温暖起指尖。

麻木感渐渐消退了,蜷了蜷手指,开始恢复了灵活,我十指交叉放于膝上,倚在身后的靠背。

“很暖和吧。”

“是的。”

“就是这种时候,外面有不少人受着冻呢。”

他的视线斜向我。

“我可不是来听你讲大道理的。”

目光移向他腿上的书。

精致的装订,整齐美观的斜体字,有几处有明显被长期翻动留下的、在侧面也能看得出的痕迹,直至整本书五分之四厚度处仍有一处痕迹,说明这书他应该已经读过了,而且还可能不止一遍。

“妮蒂娅对这书感兴趣吗。”

他合上书页,晃了晃砖头似的典籍,上书神曲二字。

“我不习惯读诗,所以了解不深。”

“也就是说有些了解吗?”

我点了点头。

“那么、妮蒂娅,我有一处想要问问你。”

“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整人游戏吗,该不会又是为了捉弄我吧。”

伊恩摇了摇头。

“嚯……”

我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

“不可一世的伊恩·斯托克也有不明白的东西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知道得多,不代表全部都能弄懂。”

火苗仍在起舞,屋外似乎突然刮过一阵风,它顺着烟囱被骤然拔起,又翩然落下。

小腿离的有些近,被烤的发痛,我稍微收了收脚。

“是什么呢?”

“‘炼狱’为什么被人创造。”

他凝望着再次被撩拨着势头骤起的火焰。

“正式宗教典籍中从未提到的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传教士中口耳相传的,甚至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被杜撰出来的东西,被正教不止一次地否定,甚至曾经成了招揽十字军鼓舞士气的幌子——”

他停顿了下。

“加入就可以在炼狱中少受苦难,而战死则可以直升天堂。”

“是骗人的呢。”

“没错,是骗人的。”

他肯定了我的想法。

“但丁是知道这个的,我认为他是知道的,他绝对是个忠诚的信者,但不是傻瓜。”

“所以伊恩想知道,为什么要留下赎罪的路径吗?”

我觉得凭伊恩的智慧应该想得通才对,为什么还要问我。

显然他话里有话,对这家伙的态度不能强硬,所以还是顺着伊恩的意思来比较好。

“是的。”

“我想应该是为了给罪人留下希望吧。”

我的视线也转向了炉火,二人的眼中映出同样的图案。

“那时新教尚未崛起,并没什么让信仰者对自己的罪行做出弥补的有效方式——虽然我觉得忏悔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

“自己种下的恶果必须由自己承担,没有谁该为他人的罪行买单。”

“这么说,妮蒂娅是个无神论者,这可有趣了。”

这有什么有趣的……

“不全是如此,我只是有自己的想法而已。”

“嗯……”

火苗的势头渐渐减弱,但暗中隐藏着热度极高、红亮的斑点,伊恩俯身捡起了块柴火丢了进去,干燥的木头立即加入了焚烧的行列。

“所以我认为,著书者自知是有罪的,世人皆自知是有罪的,无论做下多少刻意而为的善行,都免不得担心死后落得何等下场,但天主教传统的教义无法满足赎罪的需求,所以炼狱的存在才会深入人心,被大家统一地——或者说共同描绘出来,最终落在了他的笔下。”我继续说明着自己浅薄的观点“可这份惩罚不能太轻,否则就无法约束为人生时的恶行,所以炼狱的惩罚也就变得残忍可怕。”

“那么就回归了我曾问过你的问题。”

伊恩说到。

“堕落与获得救赎的界限在哪里?”

原来他是想说这个,从我与他相交不深时就曾问过的问题,现在旧事重提了。

“应该——是能否被原谅的程度吧。”

我试探性地答了一句。

“是对被冒犯者而言,还是对自己而言?”

我沉默了半晌。

“应该是对自己。”

“我想大概也是这样。”伊恩说到“就像二人斗殴时的辱骂与鞭打,施暴者不是为了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他们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在气头上接受自己的观点,更多的只是为了泄一时之愤,或是从围观者身上博得同情。”

“‘原谅’亦是如此,对方的原谅并不重要,若是罪人无心赎罪,那么对方是否原谅他并不重要,因为犯罪者并无内疚,反之若是心中有愧,那么折磨自己的并非对方的责难,而是来自自己内心的鞭笞。”

“心中无愧是不可能的呢。”

我接了一句。

“是的,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界限应该在于‘自己是否能接纳自己’。”

壁炉中底层的柴火已然焚尽,成了灰白的残余躯壳,受不住上层漆黑木柴的重量而压得粉碎。

“虽然妮蒂娅不喜欢新教的教义,但路德对抗罗马的论纲中却提到,忏悔的重头并非向神父认罪,肉体如何苦修,没有内心的悔改便毫无意义——”

他看了我一眼。

“这与你所说的不谋而合。”

“而人为了悔改,确切的说是被自己‘原谅’,从而获得内心的宁静,能做到无所不用其极,有时甚至超过了与生俱来的欲求,可谓从文明中诞生出的新欲。”

伊恩站起身来,将书夹在臂下。

“人是受教化的生物,但这教化亦是痛苦的源泉,不然也不会诞生赎罪券这种荒唐的东西了。”

他扯过一条毛毯,轻柔地披在我肩头。

“好好睡吧。”

伊恩轻声说着,缓步离开,只剩我呆呆地凝视着即将熄灭的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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