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咔!”
餐刀以连桌子一起斩断的气势重重地切下了一块牛排。
“啊……那个……”
我顿时语塞，刚才在反射弧中积攒的些微勇气顿时散去大半。
“唔，很美味。”
叉子如同风中摇曳的花朵，优雅地送入她口中一块牛肉。
不，不理我。
虽然自从和徒弟约定要好好地向过去的朋友道歉之后，我无数次地想象过和小红重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但是……
我不知所措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才好？
“别浪费，很贵的，我手头可没有能吃这种东西的闲钱。”
“唉？”
吸血鬼专注地切割着牛排，连看我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嗯……嗯，我明白了。”
于是我学着她的举止，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面前的牛排上，为了拖延下次对话的到来，我减缓了运作刀叉的速度，缓慢而郑重地切下一块又一块的牛肉，送入口中。
咀嚼，咀嚼，咀嚼。
鲜美浓厚的汁液在口中弹跳，依旧美味。
可……
“呜……”
啊，眼泪……止不住了。
湿润的液体滑过我的脸颊，就变成冰珠子掉了下去，“叮叮当当”地掉在了精致的餐盘上。
“呜……呜啊……”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徒弟坏心眼！
这是什么惩罚游戏吗？
是恶作剧吗？
是在欺负我吗？
我……我该怎么办啊……你不在身边的话，我……我，我……
“别哭了。”
我抬眼一看，吸血鬼并没有看向我，只是专心地吃着。
“唉？”
“你那客牛排的酱汁要变成冰镇的了，而且——受害者才有流泪的资格吧？”
“嗯……我知道了。”
眼泪被她的言语堵住了，然后她放下刀叉开了口。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那个看着像小孩子的家伙答应请我吃饭，我可不会来的，毕竟这家店确实很不错，我一直想来吃一次。”
“唉？”
是……是徒弟找到了她？
“所以，如果你没什么话要说，那么吃完我就走了。”
“……我……”
要说的话……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不知道，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唉。”
吸血鬼摇摇头，捏起刀叉继续品味。
这样下去，好不容易见面的她又要——又要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比起头脑，我的声带先一步开始工作。
“……对不起！”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这样喊了出来，这一声喊像是对着装满水的水桶用力地劈了下去一样，话匣子便停不下来了。
“……都是我的错，害得伊阿失去了父母，害得你不得不杀死小狼，还有那些被牵连的无辜的人……还有好多好多事！都是我的错，都是……”
小红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继续专注牛排，只是刀叉的速度明显地快了起来，很快，盘子中就只剩下了零星的配菜，于是吸血鬼优雅地拿起了餐巾，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道歉，你觉得就够了吗？”
小红伸手一挥，沉重的桌子轻描淡写地被她推到了房间一侧，然后她用那双宝石似的红眼睛直视着我。
“呜？？”
突然间，我的身体失去了控制，某种无形的能量从内部接管了我躯体的控制权
这是——小红的“异能”，竟然已经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了——
部分超自然生物拥有奇异的能力，称为“异能”，而小红所拥有的“生体统御”能够操纵一切有生之物的肉体，在一万三千公里的能力半径内的所有生物除非有超越她的强大意志，不然只要她想，那肉体就会成为她的工具。
这听起来就很夸张不是吗？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她。
可我的身体竟然也会被她控制，这是上次分别时我想象不到的。
“完全的‘统御’，这就是我锻炼至极限的异能。不仅仅是活着的事物，有‘思想’的主观的‘生命’我便能接管它被思想所控制的躯壳乃至改造——无论装载着人工智能的机器人、被复活的尸体，甚至是你这个化为人的‘混沌’。”
她冷漠地述说着这一切，但这能力虽然强大，可是对我这种“巨大的存在”来说还是不足够，我已经能感觉到操纵着我这躯壳的能量只需稍花时间便可挣脱，但在那之前，我的身体在她的意志下有了动作——
“你也体会下杀死朋友的感觉吧！”
我**纵的身体举起了右手，然后我的右手像是弓上的箭矢一样向后拉去，箭矢的前面是——
我察觉到了她的目的，不——不要！
下个瞬间，我右手化成的箭矢便穿透了银发红眼吸血鬼柔软的胸膛。
刚刚将要回到身体的控制权在我心脏的激烈跳动中消失了，浓厚的血液从指尖开始浸透了我的手臂，还有从极近距离传来的切实的生命流失的感觉——
不要！
吸血鬼不用特殊的方法杀死便无法死去——她自然也是，然而她的异能却可以抗拒自己的不死，如果她有心求死的话——
“小红！”
“怎样？这永远也忘不了吧？”
吸血鬼的生命正在枯萎，可是她却像感觉不到那痛楚似的，抿着淌血的嘴角怒视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断裂的骨骼刺穿她自己的血肉锁紧了我的手臂，这从朋友生命中迸出的意志将我的心与身体牢牢锁定，成了她能力的俘虏。
“小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呵，罪……人啊——”
吸血鬼本该如同一具尸体，但在她的能力运作下，她的身体一直都健康、温暖、充满活力，可现在她正在渐渐地失去对我曾熟悉的温度，温度不复存在，唯有比起星辰破碎还要强大的意志压迫着我的头脑，让我记得她正是强大美丽的吸血鬼之王——
“这就是你将为你对朋友的‘欺骗’付出的代价——”
“别再说了，小红！血……”
血流个不停，对吸血鬼来说宝贵的生命之源像是翻倒的汤汁一样在地板上渐渐散开——
“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混蛋……”
生命之火愈燃愈弱，她口中呢喃的话语已经快要听不清了。
做点什么，做点——
然而施加在我软弱灵魂上的力量却在变得愈发强大——小红已经到达这种程度了吗？
“别挣扎了……在你惶惶然度日的每一天，我可是一直磨砺着自己的心，就是为了这一刻，在我死之前，我绝不会停止让你再次逃脱——当年既没有法律也没有刑罚能够对你施展，可我现在已经找到了能对你以牙还牙的方法……”
“可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你！”
“那我想伤害她吗！？”
她反问中再也无法压抑的哭腔让我说不出话来。
“够了……”
她摇摇头。
“到此为止吧，语冰道人。”
·
施加在我身上的枷锁突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某种东西开始消失的感觉。
·
“小红？”
一时间，我的大脑无法理解——不，无法接受眼前的景象。
我俯下身子，用自由的那只手抚摸她的脸颊，她的表情是凝固的，我的手却停不下来地在颤抖。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开口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泪水也卡了壳，就连时间仿佛都在此停止了……
然后，一件事情把更深的恐怖注入我的胸口。
我怀里的吸血鬼，“变轻了”。
逝如指间沙。
吸血鬼的身体，从双足的末端开始，正在化为点点灰烬——
不要——！
可我能做的，我能做的……
我什么……都做不了，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对于已经消失的生命是无能为力的啊……
接受现实的我就连拥抱也不敢了，她的身体好像被我一抱就会支离破碎一样，唯一剩下的她的触感，竟然是从仍然贯穿她胸口的手臂传来的……
那个洞好像不是开在了小红的胸口，而是开在了自己的胸口一样。
然后慢慢地，刚才在震惊中没能体会分辨出的细微反馈渐渐成形。
刺穿皮肤的感觉。
撕裂肌肉的感觉。
折断骨骼的感觉。
击碎心脏的感觉。
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沿着手臂慢慢地爬上来，最后用钝刀把夺走朋友生命的事实刻在我的脑髓深处——
好痛，明明受伤的是别人，感觉却比受伤更加疼痛。
不知道什么时候，包厢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忍不住想要逃开这里了，只要到了门外，到了徒弟身边——
但那样的话就要把小红丢在这里了……
对不起，辜负了徒弟的心意。
师父，又对朋友做了过分的事情……
而且……
“小红……你是我最后的朋友啊……”
我不要，我不要再失去你了啊……
下意识地从口中吐出的这绝望的呓语，像是碰到了开关，刚才干涸的泪水涌了出来。
我能感觉到，带着寒气的苦涩液体沿着我的脸颊滚动着，最后落了下去。
“啪嗒。”
·
“好冰！你这废仙，眼泪是液氮啊！”
·
这吐槽……好熟悉?
我低下头，只剩下了开了个洞的上半身的银发红眼吸血鬼正在努力把冻在她脸上的眼泪挖掉。
·
“小红——啊！”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突然地，我反过来被她抱住了，以一只手穿过她身体的姿态被固定在了吸血鬼的怀抱中，这让我刚才的想法都消失了，原本就难以思考的头脑这下子彻底一片空白。
“好久不见了，废仙，好久不见。”
她说完便更紧地拥抱着我，胸口断裂的骨头都要刺进我的手臂了——唉？！
“小红……你，你没事！？”
对，对啊，刚才小红还……
“我只是让除了脑袋以外的躯体‘死去’而已，现在没事了。”
吸血鬼松开了抱着我的双手，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我原本卡死在她胸膛的手臂就滑了出来，而她胸口的伤口也迅速地被血液化成的蝙蝠填满，原本化作灰烬的半身像是倒放的DVD重新长了回去。转瞬之间，吸血鬼就恢复了完美无瑕。
“太好了！拜托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我这么说着，松了气之后全身的劲力都消失了，但小红的表情却严肃起来。
“不是‘玩笑’那么轻松的东西，这是我的惩罚和报复，废仙——我说了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所以把你刚才体会到的东西好好收在你的记忆里吧——”
她的眼睛冷峻地盯着我，一瞬间，刚才刻入脑髓的情感又涌现了出来。
恐惧。
无力。
后悔。
绝望。
空洞。
负面情感纠缠在了一起，是了，杀死自己的朋友这件事怎可能会好受？
杀死小狼的时候，小红她一定比我还要痛苦吧……
“……对不起，我竟然没有想到小红的心情。”
“你一向就是这种性格，我习惯了，没事——而且那虽然不是，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那是为了规则不得不做的事情，做这种痛苦的抉择正是我的工作。毕竟无论如何，小狼她是凭自己的‘杀意’夺走了那个村庄的所有生命。而且她也无法承受丈夫的离去，要托付的，就是伊阿和你了。”
“都是我的错导致的，我也该分摊她的惩罚……”
“别说了，你虽然让我生气，但你只是个因为害怕而骗了自己朋友的可怜虫而已，所以惩罚你用‘欺骗朋友的恶作剧’就够了。”
“‘以牙还牙’，确实，小红这么说了……”
“而我……该死，我比可怜虫还不如，我是个丢下了朋友的混蛋。”
眼前的吸血鬼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咬牙切齿。
“唉？”
“我不该丢下你，我太专注于我自己的工作，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却留你一个人面对那变成坟墓的家，即使不顾一切，我也应该把你拉进外面的世界——不管是在小狼死前，还是在小狼死后，我都该那么做的，所以我也没好到哪去，也是个混账朋友！”
吸血鬼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每说一句话都要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然就会放声痛哭吧，我向来置身事外，可她却总是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着，所以她总是忍耐自己的眼泪，即使是她时隔数千年终于再次站在了太阳之下时她也不曾流泪。
除了我们分别的那时，那红色的血泪像是最痛苦的伤痕。
“不，小红没有错啊，是我一直是个长不大的笨蛋……”
“我的工作不就是照顾那些给人添麻烦的长不大的笨蛋们吗？不需要你的开脱，我已经惩罚了自己了。刚才撕裂身体的那份痛苦，也是对我自己的惩罚。”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颗心脏正因为回忆起了刚才的苦痛而颤抖。
“小红……”
“这样的惩罚，你接受吗？”
“说什么接受不接受，明明乞求原谅的是我呀……”
“……那么向我保证，不再欺骗你的朋友——”
“我保证。 ”
我保证。
——我保证。
“那我原谅你了，过去的事情……”
她的双手握住我的双手，如燃烧宝石般的血色双眸噙着薄薄的泪光，凝视着我。
“你也原谅丢下你的我吗？。”
“我当然原谅！当然的…… ”
眼珠游移，嘴唇颤抖，我看得出来吸血鬼正在调整自己的心情。
“……抱歉，谢谢。”
终于，美丽的吸血鬼嘴角抽搐了下，露出个有点好笑的尴尬笑容，她一如往常地不擅长可爱的表情。
一如往常。
……止住的眼泪又奔涌而出了，但我现在真的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而吸血鬼抬手弹掉我脸上的泪珠，动作很粗暴，弹走的泪滴结冻，敲在墙壁上发出了像是风铃的声音。
“虽然泼你冷水很抱歉，不过废仙你松一口气松得也太早了。你不会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吧？你不会忘记了谁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吧？……进来吧。”
一时间，我没能消化她的话，尤其是她最后的三个字声音细小，即使是身边的我也只是勉强听见。我只看见她低下头，偷偷地将留在眼角的泪擦掉。我想安慰她，可当我看到下一个进入这小小包厢中的人时，我的嘴巴合不上了。
“……小狼……？”
支愣着毛茸茸耳朵的少女，和我记忆中那温柔的表情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