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体在梦中颤抖着。

即使自白已经结束,他还是那样颤抖着,像是感觉到无法抵御的寒冷。

然后,在即使是于梦而言也过于漫长的沉默结束之后,镜海开口了。

“你说我空余符号本身而不存在任何意义,即使存在,我也不能理解——不必感到恐惧,因为我承认你说得对。这么一来我也稍稍理解了你的动机,只是稍稍……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要从中获得些什么。”

“我想要的是——”

“用被饲养的蚂蚁和人来打比方吧。何鑫,假如我是喂食你糖球的人类,而你是碰巧知道了自己除去在这饲养器中与外界隔绝到死也无法回到族群的不幸个体中的一员。如果是这样,是什么让你决定继续在饲养器里打通无法连接到任何蚁穴的地道,又一如既往地搬运着我丢下的糖球呢。”

“……”

“是食物本身的养分驱使着你吗。还是说,你原始的感官系统对甜蜜的触感或是生存的意义本身产生了什么抽象的信念吗——就你刚才的发言来看,是后者吧。”

“应当是这样。”

“嗯。但是,作为人类,我知道蚂蚁并不存在自我一说。”镜海在点头认可何鑫回应的勇气后继续,“在我看来,他们只是遵循着出生以来就存在的本能而已,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意义或是信念可言,即使有,也只是为了更便利地履行本能产生的幻觉。‘如果打通这片凝胶尽头的无形障碍的话,总有一天……’或者‘这甜蜜又纯粹的圆球是我在这片虚幻而毫无未来的蓝色土壤中唯一的安慰’,像是这样的东西,像是这样的想法,说起来有些荒诞可笑,但终究还是为了支撑自己没有前途的生存,向着自己或许能回到外界继续繁衍的这一可能做出的努力。”

“可我……”

“可某只不幸的蚂蚁甚至意识到了这点,开始钻起了牛角尖。这是异常下的异常,要是在人类看来,就好像是那只蚂蚁突然在某一天不再做出任何正常行动,只是不停跟随着自己凑近观察时的面影一样——人类不会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人类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可以用来做些有趣的事取乐——你我的情况大体就是如此。”

“即是说您并不会对我刚才的自白有太多兴趣,是这样吗。”

“不尽然,人类会在厌倦之后不再观察这只个体,但或许某天晚上又会回想起它来,又会短暂地好奇起究竟是什么让它在当初那样做,然后起身前去早已被弃置在某个角落地便携蚁穴。前去确认它是否还活着,是否还会跟随自己……只是那时它大概早就没命了。”言及此处,镜海终于再次轻快地笑了起来,“不过放心,人类会一直隐隐约约记住这件事的,搞不好直到人类自己不断衰老,面临死亡的那天,也还是会模糊地回想起来。也所以,蚂蚁终究是留下了什么——啊啊,对,就是这样,你放心吧,就算自己变成这副无药可救的模样,就算我离开了你,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来看你,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想到你。这对你来说算是足够的‘意义’吗?能够在更上级存在的本质中留下痕迹,这对时至今日依旧盲信着神灵和其他什么的你们来说,算是有价值的‘意义’吗?”

“我不太能完全理解您说的这些,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真的会再来看我吗?您真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来看着我,和我像今天一样交谈吗?”

“啊啊,虽然我不能保证赶得上你的死期。但某天,何鑫,某天的我会想起你,再来看你的,这点我可以保证哦。”

“我要怎样才能确信您在我将死时回来看我了呢。”

“很简单。”

于是镜海说出辨认的方法,何鑫力量的本质,与他遇到某位少年之后应当做的所有步骤。

随后镜海与他道别。

“‘苦恼着去死吧’。哎哎,我还是会这么说呢,何鑫。但是我现在明白了这确实是你能获得的最好的结果……或许也是这座城市里和你相似的所有其他人能获得的最好的结果。”最后,镜海的微笑显得谜样地苦涩起来,“我以为这终究是为了他好,现在不太肯定了。”

“神也会迷茫吗。”何鑫

“如果不会的话又何来你的故事呢。”镜海摇头,“我只是个被赋予形体后不断从神的概念劣化的化身,可是……哎哎,在人看来这就是真正的神——说实话,真是怎样都好啦。”

“观察蚂蚁的人类其实到头来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要说得我和你们其实没什么不同一样。”

“不,我们之间可是有着相当决定性的差别的,镜海小姐,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您正因为是神才会对眼前的这些问题迷茫起来。您是货真价实的神灵,镜海小姐——您是一位出色的神。”

“是哦。”

“对了,镜海小姐。如果开始担心他的话,就尽力让他坚强地活下去吧。”梦境开始消散。在最后,何鑫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叫住了离去的少女,“万一让他走到我这样的死路上,那最后可是没办法回家的。”

“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家,和我一样。”镜海有些不满地回头,“——那要怎么做?”

“谁知道呢,我到头来也就是个不正常的高中生。”何鑫摇头,“告诉他一定要活到最后不就好了,反正生理上不会死亡的话怎么来都还会有余地……我这么突然叫住您是因为您让我做的事情对他来说实在是过分,总之,还请您做好心理准备就好。”

“我是没血没泪更没有心理描写的神秘反派角色,这个要求有点不合理吧?”

“您这么有自觉还真是可爱啊。”

“要是他也像你这么坦率就好了——好啦,今晚就到此为止,祝你顺利,要是我在你死前想起来什么的话,大概会再来看你的。”

“我翘首以待。”

“最后也还是半吊子地解决了你的执念呢。”

“啊啊。”

“还是说治标不治本就是这种人类神的特征?”

“……啊啊。”

带着无我梦中之人所独有的陶醉,我向她许下愿望。

然后我醒来。

将不再上浮的梦境过滤、压抑,睁开双眼,迈向十二月的终结。

我的故事在这里结束了。

大门到走廊的距离没有多远。

快来吧,你这家伙。

趁我还没有老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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