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里的奶茶热气腾腾,桌上的花瓶中装饰的不是易腐败的花卉,而是用螺丝钉、铁片和弹簧拼凑的假花,刻意保留了零件的原貌。

放眼望去,屋子里也尽是工业时代的气息,甚至手持托盘的服务生都是钢铁打造的身躯,没有人的脸颊,有些部分已经锈蚀了,大关节处精细的齿轮和传动活塞暴露在外,每走十步背后的管子便会嘟嘟地冒出一大股白汽。

动力源仍是电,那排出来的大概是冷却的水雾吧。

窗外下着细雨,淅淅沥沥打在玻璃墙上,汇聚成水滴缓缓滑落,窗外偶尔路过的行人不是头顶着皮包匆匆跑过,便是撑着伞散漫地踱着步。

夏末的雨一旦下起,空气也变得冰冷,或许是曾经动过多次手术的缘故,这具身体有些贫血,体内气血不足,对于冷气更加敏感。

双手捧着热乎乎的杯子,缩起脖子抿了一口。

“把我约出来想说什么呢,威廉同学?”

如果被其他男生约出来我绝对不会同意,但如果是友人就另算了。

他有话要说,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便开门见山地问,正因为是友人,没必要绕弯子。

今天的他有些不同。

往日总是耷拉着眼皮,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实际上对什么都格外留心的威廉,今天显得有些严肃。

他点了黑咖啡,可自从端上来后就一口未动,只是坐在那里,手肘搭在桌子上,视线在杯子和我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我会选择这里,就是因为这儿除了老板一人之外别无他人,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更是谁都无法听到我们的对话。”

威廉终于开了口,十指交叉着放在了桌面。

“所以我希望妮蒂娅同学能和我坦诚相待,不必有所顾忌。”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威廉…似乎要说些危险的话了。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妮蒂娅。”

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我看到了‘恶意’。”

恶意。

雨声仿佛停下了。

千万种“恶”在我的视网膜前浮现。

“那是什么意思?”

“即是与‘善意’相反的‘恶意’。”

他右手的拇指扣在左手食指上。

“你能看到皮肤、毛发、指甲、虹膜,而我能看到肌肉、脂肪、内脏、骨骼,我的这双眼睛”他用食指着自己的眼眶。

“能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包括恶意?”

“包括恶意。”

我端起杯子,再次啜饮一口,原本心形的拉花已经变成混沌的一团。

“那么,恶意来自哪里?”

“克拉尼。”

放下了杯子,我一时语塞。

沉默良久,只有机关式服务生的钢铁脚板踏在地面规律的声音和嘟嘟的蒸汽此起彼伏。

“这是嫉妒吗?”

“这是警告。”

义正辞严,不容戏谑。

“我认为威廉应该过了那样的年纪。”

“我认为妮蒂娅同学是更加聪明的人。”

耳膜中的雨声被放大了。

真是奇怪,我不该相信他的。

“为什么是克拉尼老师?”

“他的身上,始终有恶意笼罩着,如雾一般,我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每当与玛利亚在一起的时候,那恶意就更甚。”

“我能否将那恶意理解为威廉同学单方面的不悦呢?”

“最近,那股恶意也开始蔓延到你的身上了,妮蒂娅。”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这答复的确叫我吃了一惊。

膝盖突然收了一下,撞到了桌子腿,杯中的奶茶一圈圈地荡漾着。

波纹由内而外扩散,碰了壁,又由外而内,原本已经在混沌中固定下形状的拉花残余痕迹再次被搅乱。

威廉总是在说“保护”这个词。

像要做谁的救世主似的,始终挂念着“保护”,而被保护的对象总是只有一个人。

玛利亚。

但那次去见克拉尼老师的时候,他的确说了“保护你们两人”这样的话,之后我又被玛利亚拉着去过几次,威廉也始终随着我们。

我还以为那只是单纯的妒忌。

“那天晚上我们曾经遇袭,威廉你是知道的吧。”

“嗯。”

“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

他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我在寻找琴手。”

“也就是说…你在跟踪我们。”

我盯着他的眼睛“用你的话来讲,就是保护我们,对吗?”

“是的。”

“我没办法相信你,威廉同学。”

“我知道。”

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到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从他的目光中我也无法判断他的来意。

躲闪、恍惚、怯懦,所有情绪一概没有,瞧不出半点端倪。

空洞的像是死人。

我从未仔细观察过他的眼睛,这时我才知道,如果盯得久了就会深陷其中,他说这双眼睛看得到我们看不到的,我此刻才有了点承认的念头。

他始终半睁着眼的缘故是这个吗?

“只凭我的一面之词,我没打算让任何人相信。”

他的眉头舒展,露出微笑。

“我只是觉得,妮蒂娅作为玛利亚的朋友,应该得知我所了解的真相。”

“你却能信任我吗?”

“是的,因为你和玛利亚在一起的时候,我看不到恶意。”

我不清楚他的目的,无法确定他是怎样的人,短短的几周还不足以对一个人知根知底。

他之前所说的,那是事实还是故意混淆视听的花招?

    他说克拉尼不怀好意,可他本身也有着重大的嫌疑,整日与玛利亚在一起,依我看甚至都超出了保护的意味,说是监视也完全不为过了。

而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威廉却又消失不见,这让我没法不怀疑。

今日算是互摊了底牌,如果他不是对玛利亚下手的人那是最好,可如果他就是小提琴手——

    我就危险了。

一时间我无法判断,脑子里混乱的很。

“抱歉,我该走了。”

我提起挎包,脑子里还想着他刚才的话。

“你没有信任我,这很好。”

我已离开方桌两步,他突然回头说到。

“玛利亚多了个有主见的聪明人作为朋友,对我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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