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光辉愈发黯淡,经历过数次跳跃的我大概已经明白,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跳跃了。我将照片扔向空中,它在“古籍”的魔力下化为一道暮色的门。

等到了对面,应该会见到光吧……

一步跨过,身体没入光晕。

该说些什么好呢?

早上好?

很久不见?

有好好吃饭吗?

有写新的故事吗?

平凡的句子弥足珍贵,但如到那时还不能说出真心话,恐怕等我抹去自己的存在后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身影一轻,我落入了这熟悉的房间内。照片也在那一瞬燃烧殆尽,化为破碎的灰尘落入掌心,随后被正午的暖风吹散。

等等……正午?

三步跨作两步,双手撑着客厅落地玻璃的我望着窗外的冬日的艳阳,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正午,而且季节也不对。

双手放在玻璃上都可以感受到丝丝寒意。前一秒还在盛夏后一秒又入寒冬,这股强烈的反差感更让我觉得浑身的热气都从身体内争相逃开。虽然一时间并不觉得寒冷,但却如温水煮蛙很容易落下病根。

不,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甚至,自己可以在这里感受到温度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奇怪。更别说相片上的时间应该是光九岁那年参加夏利营的夏季,更应该是夕阳落下时分我与他在房间里拍下照片的那刻。

可是现在……为何——

“——妈妈!妈妈!”

忽然,清脆的声音从书房传来,清丽的声音有着九岁时他的影子,但却比那时的他还要娇嫩。

不会是……

追着声音快步走向书房,我站在门口望向屋内,看着一个人在地上拿着蜡笔画画的小男孩。

那寸发的七岁背影,毫无疑问属于他。

“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抬起视线,书房的阳台上,光的母亲柔软地向他招了招手。

“不用担心我会忽然消失,妈妈这次会放很久很久的假哦,会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她走到光的身边,从他直勾勾的眼中看出了他的忧虑,伸出手摸了摸光的头,“但是,妈妈也很重要的事情和爸爸要说,你先一个人玩一玩好不好?”

“……嗯!”

或许是因为从很小父母就经常外出工作,光比起一般的孩子都要镇定太多。不过那时的他眼中尚还有“人”存在的痕迹,而不像夜空般如此遥远。

他听话地点点头,很快就又投入到了蜡笔绘画中。而他的妈妈则与光的父亲一起站在书房的阳台,轻轻合上了门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绕过了光,走到了阳台入口处。在这里虽然声音依然不大,但隐约已经可以听见一些他们的对话声。

“下一份工作,已经定下来了。”

“下一份!?”

比起光妈妈的平静与镇定,他父亲的声音仿佛孩子般动摇。

“嗯,大约四个月后,我要去一趟南极。”

“不,这和我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完全没有成年人镇定的他一手捂着偏头痛的太阳穴,一手扶着栏杆看向另一侧在风中肆意泼洒自由之美的她。

“爱儿,我们已经有孩子了,现在的这份工作太危险,纵使你是世界上最出名的冒险家,但——”

“——我知道。”侧过侧颜的她回以淡淡的微笑和轻轻地回答,“但是……有些事情不做不行。”

“难道比起你的事业,比起那些在荒郊野外生存与探索的日子,你的孩子不重要吗?”他不懂爱儿的笑容究竟代表着妥协还是无奈,只是悠然而升起的幽静之美下让他心生不定与怯意。

“不,事业与探索依旧是我生命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它们已经不再是我最重要的那一个。”她娓娓道来,“如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你与光两人而已。”

“那为什么你不愿意放弃这项工作?是因为工资吗?是因为家里的开支吗?这些我都可以承担,如今我只差一步就可以担任总编辑,等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买一个大房子,一起搬过去——”

轻轻的一根手指,堵住了光父亲激动的嘴唇。

“我担心的是你呐,笨蛋。”

面带些许雀斑的平凡模样此时却比任何人都要美丽。

“我?”

“但……其实也可以说是我自己的一点点私心吧。”爱儿望了一眼屋内,视线透过我的身躯看向光。半响,在他父亲的疑惑中,坦白道,“其实,我是一个很自私,也很自卑的人。”

“对我来说你可是——”

爱儿依旧用手指堵住了他倔强的嘴。

“表面上可能风光,位居世界冒险家的前列。可是自己却很羡慕别人,从小到大总是会因为各种事情而讨厌自己。所以我大学没有读完,自己辍学只是靠着’想要离开这里,想要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这样的想法。自己去了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危险地带,也见识到了许多别人穷尽一生也看不到的美景。所以冒险家这份工作,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她放下了手,可是光的父亲再也没有开口。即便他死死闭合的嘴唇含着千言万语想要诉说,此时的爱儿更是鼓起了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的勇气,在向他坦诚。

“你还记得吧,你向我表白的时候,你跪在我面前的那天。那时,一旁的主持人是你的好友,他比你还要紧张,连续念错了好几个字,甚至连戒指都差一点忘在了家里。你蠢蠢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据说写了一个多月的情书,被你修修改改最终只剩下了一句话。”

“爱儿……”

“那时,或许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你只是凭借着与我同事工作的机会接近了我,靠着每日的三言两语拉近了关系,作弊一般的得到了名人的芳心。或许你当时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吧。”

她并不奢求答案,充满清凉感的眼神无比幸福。

“但那时候可能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是自卑的,是孤独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人可以靠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的旅途中不再只有我孤身一人。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同甘共苦的人,愿意与我风餐露宿的人,甚至是愿意接受这样我的人。所以……在你说出口的那一瞬起,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冷冷的指尖触摸着爱儿的脸颊,眼前回放过去的时光。

“但是呢……我很自私。”她伸出手,放在那偌大的手背上,将它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漂亮。比起那些在大城市里面长大的女孩子们来说,我皮肤不好,个头不高,样貌也算不上出彩。就算是性格,比我温柔贤淑的女孩子还有成百上千。”

“我喜欢的是你……我名与利,长相与性格才不会在乎这些。”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真的……”

仅仅是他能为了她而站出身,说出“喜欢”二字,她的眼中便已然滑落了泪滴。

“但是……我除了这些还剩下什么呢?”

面对爱儿缥缈的问题,即便刚刚扔下自信话语的他也不禁被浑身僵住的血流弄得面色残青。

“是冒险。”

而爱儿的答案中,也听不出感情。

“一开始工作的时候,你曾说过你自己其实并不想接受这个任务。’我一介书生为什么要出门在外担任记者职务’之类的话即便是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但是,你没几次就习惯了,而且越来越喜欢。你对我冒险中的记录更是前所未有的出色,就连编辑部的领导们也夸奖你仿佛是被埋没的天才,如今才展开了翅膀。”

她越是用如薄荷般清纯开朗的声音说道,他的喉咙越是仿佛被可悲的内心死死绞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倘若我放弃了这项工作,你没有了在于我一同外出的机会,即便那对我并不算什么,但第一个无法忍受的人一定是你。”

“我才不会……”

“你愿意回到那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当中去吗?现在的你,还能写下毫无梦想的文字吗?而失去了与我一同探寻的旅途,你还能写出如现在般别具一格被人称之为’天才’的文作吗?”

爱儿的问题,怜悯而又绝望。

光的父亲右手为了宣泄心中的无力,将汗水紧紧握于掌心。缩紧肩膀别开了头,喉咙不争气的什么也没说出来。

“而一旦我若没有了冒险,比起那些更加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们,又有什么样的理由让你继续爱上自私的我呢……”

自始至终,爱儿的表情都是那么的恬静放松。说完了这番话后的她背靠着栏杆,仿佛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皱纹都被抹去了几许。

“一定……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吧。我们可以不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可以不去探索世界上别人从未涉足过的地域,对,我们可以单纯的做旅行记者,这样话一定也会有许多未曾发现的美好事物吧。”

“嗯,或许吧。”爱儿点了点头,“我们确实可以再多多尝试一些从没做过的事,但你若是想要拿到这样的机会,恐怕起码要等到你做到总编辑的位置上才有机会。”

“所以,下一次我们还要去吗?”

“不愿意吗?”

知道了之前的那些事,爱儿的这个问题就显得太过狡猾。

“但是我们的孩子,我并不希望他一个人太久。”

“所以这段时间里我才会与他一直在一起,说是弥补也好,自己的失职也好,我都能接受。但在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前,我也只能继续下去。”

两人相继沉默。在冬日温暖中透着冰冷的艳阳下,在积雨云遮住太阳的那一刻,光的父亲开口了。

“你觉得,我失去的那一部分,光也会有吗?”

“没有幻想与梦想便活不下去的那部分?”

爱儿视线滑落到光的身上,看向了他低头描绘的蜡笔画上。

“或许吧……但我会连同他那份一起努力下去。”

默然无语,自厌般他转过了身,绷紧的双臂撑起无力耷下的身体。窗外寒风萧萧,太过温柔的引力在他发僵的脸上带不走一滴眼泪。

爱儿走进屋内,闻声抬头的光注意到了她的身影,开心地举起了手中的涂鸦画。仿佛在向她炫耀一样,小手轻轻地抖了抖。

“这是什么呢?”

“神!”

“诶——是吗。”

她席地而坐,接过了光手中的涂鸦。

我来到她的背后,视线跨过肩膀,好奇地打量着小时候光的画作。

而那一瞬,浑身的血液瞬间冻得刺痛。

“紫头发长着狐狸耳朵的神明,挺少见的嘛。不过少见不代表没有,我曾在青木原树海那边听说过类似的存在哦。”

“诶!?真的有吗!”

被爱儿的话瞬间激起兴趣的光扑朔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周围去过无数宝地的探险家母亲。

“当然喽,相传那位神明长有象征智慧的狐狸的耳朵与尾巴,司长这世界上所有人的故事。所以,只要有人有愿望,只要可以得到她的回应,她便可以修改那个人的故事,帮助那个人实现任何愿望。”

“这么厉害。”

“只是,就算是这样无私而又善良的神明,一天天的也被无数人的愿望压垮。毕竟无数的人便有无数的愿望,愿望实现来的太过简单,也会产生无穷的欲望。所以某一天起,她便不再回应每个人的愿望。”

“诶,那样的话岂不是大家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了?”

“并不是。”爱儿摇了摇头,身为母亲才会拥有的慈爱在微笑间悄悄然地散发,“天性善良的她为了防止无尽的愿望设计了一个规则。但凡有愿望有求于她的人,都需要提供相对应丰富多彩的故事。若是没有故事的人,亦或者故事并不符合要求的人,他们的愿望也不会得到实现。为此,司长故事而又善良的她为了不让自己的私心令规则产生漏洞,她将自己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用于构造故事,与那些有求于她的人们一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物语。另一部分用于评判,在最终决定哪些人可以得到她的恩惠。”

“……好复杂。”光双手抱头,“不过听起来好像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这可是当地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

“那哪位神明的名字呢?”

“名字……”

爱儿遇到了不擅长的部分,回头想要询问光的父亲,却又仿佛想起什么似得止住了头。

“忘记了。”

“诶?还能这样啊。”

“不过既然你都画出来她了,那你一定有为她取名字吧。”

“嗯……取倒是取了。”

“叫什么?”

“夕雾。”

听到拿名字的一瞬,我痛苦地缩紧身子。

“呜啊,你不会是因为知道我喜欢这种花,所以才以它命名吧。”

“诶嘿嘿……其实我除了玫瑰以外就只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了。而且,很漂亮不是吗?”

光天纯洁的笑容让爱儿顷刻间的无语融化为了悠长的温柔。

“夕雾,不错的名字。”

“妈妈,你说她究竟存不存在呢?”

面对光的童心,爱儿在深思片刻揉了揉他的脑袋,在光本能地闭上眼睛的那段时间内藏好了脸上的动容。

“神明当然是存在的。”

“那她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当然。”

“任何吗?”

“只要你能提供对应分量的故事,那么她便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任何愿望都会实现。”

“那、那我一定要见到她,要许愿每天早上都有热腾腾的早餐,每天都可以听着故事睡觉,家长会上我的位置不会再空下,春游的时候也会有人为我送行。”

每一句天真的话,每一道天真的笑,都仿佛在爱儿的表情上凌迟,千刀万剐血流不止。她双唇微启,心里纵使有千百道的歉意,但却只能在心中痛苦的低鸣与呜咽,不能在孩子的面前流露半点的脆弱。

她轻轻搂住光的身子,将他抱紧在怀中,深吻他的鼻息。

“嗯……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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